姨母托着水烟袋,怒容满面的走了,我揩干眼泪,走到母亲房里,谁知又是冤家对头,偏偏碰见姨母也在这里向母亲面前告我呢。所以母亲一见我,便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厉声厉色骂道:“天生成的下流东西,你还有脸跑来见我,为了你念书,不知叫我生多少气!”母亲越说越有气,拿起门后头的鸡毛帚子,按在床上,拼命的抽了一顿。姨母见打得怨了,才过来劝开,我负着痛躲在帐子里啜泣。可是我心里总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虐待我。有时也想从此改了吧,用点心读书,可是到了第二天,一走进那间牢狱般的书房,我从心里厌倦,我情愿把白粉墙上的粉,一块块剜了下来,再不愿意去看那本短命的书。结果呢,自然又不免一顿毒打了。有时候也真因念不出书挨饿。可是这种刻毒的责罚,再也不能制服我这拗傲的脾气。
家书
——瞿秋白
前几天我得着北京来信,-是胞弟的手笔,还是今年三月间发的,音问梗塞直到现在方来。他写着中国家庭里都还“好”。唉!我读这封信,又有何等感想!一家骨肉,同过一生活,共患难艰辛,然而不得不离别,离别之情反使他的友谊深爱更沉入心渊,感切肺腑。况且我已经有六个月不得故乡只字。于今也和“久待的期望一旦满足”相似,令人感动涕泣,热泪沾襟了。
然而,虽则是如杜少陵所言“家书抵万金”,这一封信,真可宝贵;他始终又引起我另一方面的愁感,暗示我,令我回想旧时未决的问题;故梦重温未免伤怀呵。问题,问题!好几年前就萦绕我的脑际:为什么要“家”?我的“家”为了什么而存在的?——他早已失去一切必要的形式,仅存一精神上的系连罢了!
唉!他写着“家里好”。这句话有什么意思?明白,明白,你或者是不愿意徒乱我心意罢了?我可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们在家,仍旧是像几年前,——那时我们家庭的形式还勉强保存着,——那种困苦的景况呵。
我不能信,我真不能信……
中国曾有所谓“士”的阶级,和欧洲的智识阶级相仿佛而意义大不相同。在过去时代,中国的“士”在社会上享有特权,实是孔教徒的阶级,所谓“治人之君子”,纯粹是智力的工作者,绝对不能为体力劳动,“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现在呢,因为中国新生资产阶级,加以外国资本的剥削,士的阶级,受此影响,不但物质生活上就是精神生活上也特显破产状况。士的阶级就在从前,也并没正式的享经济特权,他能剥削平民仅只因为他是治人之君子,是官吏;现在呢,小官僚已半文不值了,剥削方法换了,不做野蛮的强盗(督军),就得做文明的猾贼(洋行买办);士的阶级已非“官吏”所能消纳,迫而走入雇佣劳动队里;那以前一些社会特权(尊荣)的副产物——经济地位,就此消失。并且,因孔教之衰落,士的阶级并社会的事业也都消失,自己渐渐的破坏中国式的上等社会之礼俗,同时为新生的欧化的资产阶级所挤,已入于旧时代“古物陈列馆”中。士的阶级于现今已成社会中历史的遗物了。
我的家庭,就是士的阶级,他也自然和大家均摊可怜的命运而绝对的破产了。
我的母亲为穷所驱,出此宇宙。只有他的慈爱,永永留在我心灵中,——是他给我的唯一遗产。父亲一生经过万千痛苦,而今因“不合时宜”,在外省当一小学教员,亦不能和自己的子女团聚。兄弟姊妹呢,有的在南,有的在北,劳燕分飞,寄人篱下,——我又只身来此“饿乡”。这就是我的家庭。这就是所谓“家里还好”!
问题,问题!永不能解决的,假使我始终是“不会”生活,——不会做盗贼。况且这是共同的命运,让他如此,又怎么样呢?
总有那一天,所有的“士”无产阶级化了,那时我们做我们所能做的!总有那一天呵……
11月26日。
家长
——胡也频
一
张先生又在看《晨报》。每天的早上在他起床之前,这报纸,于他,也等于烟鬼子的烟瘾,很久就习惯了,差不多成为一种定律,并且是改不掉的,必须看过了才满足。倘若还不曾过完这报瘾,要他下床,是难事,这只看他在阅报时的那神气,坐股正经的,就可知。然而,报,这是每逢节日和某种纪念要停刊的,那末,张先生心里的恻恻,就把他严重的脸色变得更加严重,近于晦涩了,终日里全悒悒的不乐。并且,天明时候他就醒,这也是固定的;他醒了,又用一种固定的话向他的太太说:“喂,起去呀!”
倘若太太还在睡,那末,就毫不客气的,把手去打两下她的肩膀,再不醒,就用力的把她身子推着,摇篮似的;这也是固定的办法。
“喂,起去呀!”
太太也常常回答他这句话。然而,究竟,下床去的还是太太,还和她的男小孩,一个六岁和一个八岁。看太太,在别人眼里,确是一个非常朴俭而且能够操作的女人。煮饭、买菜、看小孩、洗衣,凡是家庭中的有的事情全归她,撑持和工作的。然而她自己却很深的遗憾于她身子的矮小,眼睛不一样大,鼻子又扁……她的容貌太不好看了!可是张先生是忠心于信佛的人,对于色,尤其是女色吧,并不重视,这只看他满房满壁贴着“色即是空,空即色”的等等梵语,就知道他虽然有了两个儿,也只算是一种“因缘”,不是欲。当太太连拖带抱地把两个孩子弄起来,下床了,张先生就开始闭上眼睛,盘着两条腿,打起座了。这一直等到他太太把报纸放到他面前时,才张开眼,于是看报。
看报,这于他,在平常除了严重的脸色,是毫无别种的表情的;然而,这一天,却把他平平地排着的两道开阔的眉毛,非常罕有的瞅了一下。太太正拿着稀饭进来,看见了,很吃惊的便问:“有什么事呀?”
张先生还在看。
“是不是革命军打到——”
太太把稀饭放到桌上,脸又朝他。
“部里又裁员”张先生懒懒的说。
“什么,”太太惊诧了。“又裁员?秘书处总不要紧吧。”
“说不定。”
丢下报纸,张先生于是下床去,但他依样是不洗脸,只把湿毛巾向眼角和嘴上抹了两抹,就坐到桌旁,吃他每天在离家之前的固定的稀饭。
太太就忧愁的,眼光呆望着筷子转动。
二
到下午,在傍晚时候,张先生又固定的回家来了。虽然他的脸色依样是严重,没有快乐也没有愁苦的,但他的太太却非常忧虑,好像从他的脸上,已看出什么不幸的事件来,不禁地心中就起了不安。
“……不要紧吧?”她迎面就询问。
“你说的什么?”
“秘书处……”
“对了,裁去八人。”
太太显然受吓了,眼睛不动的迟迟的望着他。
“你总不至于吧?”她怯怯的问。
“那八人,我也在内。”张先生坦然回答,但态度依样是懒懒的。
她呆了。
张先生就躺到藤椅上,默默地诵着佛经。
太太半晌才开口:“那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吧。”
“你不可以运动运动……”
“运动那个?每人自己的地位都保不住。”
“总长不是行么?”
“裁员就是总长的意思。”
太太感到绝望了,更发呆。
“南无阿弥陀佛……”张先生却毫无思虑的在念经。这时,窗外面,天渐夜了,房子里就黑暗起来,在模模糊糊的余剩的光影中,在太太的眼前忽然现出许多要债者;胖胖的米铺的先生、油滑神气的油盐店掌柜、黑脸的煤铺伙计、还有房东、以及打厕所的、推土车的、甚至于收界捐的警察,也使她为难、窘促、忍辱着,得用和气的声音向每一个人去说,要求再宽容几天……她惶恐了。“怎么办呢?”她想。
“……阿弥陀佛!”然而,回应她,只是使她更其感到生活之渺茫的这种声音。望着张先生,纵不能看清他是怎样的脸色,但知道他还在唧唧哝哝地念着经,她也有点发恨,生气了。然而她又想到和他计较是毫无结果的,他是除了念经,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也是不管的。
渐渐地,于是,泪水就浸湿满地的眼睛了。
“怎么办?”她不住的想。
两个小孩子就从外面玩倦了,归来,走进房子,挨到她身边,牵着衣,大的那个就开口说:“妈!怎么还不点灯呢?”
“我饿了”。小的也说。
做母亲的,是天然有了一种慈爱吧,这太太终于用袖口擦去泪水,忍耐着,走去点灯,又动手弄饭了。
两个孩子就左左右右的厮缠着她。
本来,吃晚饭,这在平常,是把这小小的一家人聚到一块儿去,除了睡觉,在每天中,要算是惟一的团聚的机会了。然而这一天却异样!虽说张先生还不改他固定的严重的脸色,懒懒的举动,一面吃饭一面看经,可是太太却非常愁苦,她不但把这一餐饭弄得很草率,几乎是不想弄,她简直不曾吃饭,只照顾她的小孩子,就算了。但是,张先生把这一餐晚饭,是依样的做为他看经的陪伴,无忧无虑而且是闲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