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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中国篇(18)

正是一阵风,一阵雨,不住敲打着西窗,无论它是怎样含有音乐的意味,而我只有默默的诅咒似的祈祷,恳求直截了当的毁灭一切吧!忽然夹杂于这发发弗弗的风雨声中,一个邮差送进一封信来,正是故乡的消息。哎!残余生命的河中,久已失却鼓舞的气力了,然而看完这一封信,不由自主的红上眼圈,不禁反复的念着“寿儿一呕而亡!”

正是一个残春的黄昏里,我从学校回家,一进门就看见一个枯瘦如柴的乡下孩子,穿着一身鸠结龌龊的蓝布衣裳,头光秃秃的不见一根头发,伏在一张矮凳上睡着了。后来才知道是新从乡下买来的小丫头。我正站着对这个倒运的小生命出神,福儿跑来告诉我说:“她已经六岁,然而只有这一点点高,脖颈还没邻家三岁的孩子肥大呢。那一双只有骨架的手和脚,更看不得。”我说:“她不定怎样受饥冻呢,不然谁肯把自己的骨肉这样糟践,你看这样困倦,足见精神太差了,为什么不喊她到房里去睡?”“哦!太太说她满身都长着虱子,等洗了澡才许她到屋子里,她不知怎样就坐在这里睡着了。”我同福儿正谈着,邻舍的阿金手里拿着一块烧饼跑过来,一壁吃着一壁高声叫:“快看这小叫化子睡觉呢。”这乡下孩子被他惊醒了,她揉揉眼睛,四处张望着,看见阿金手里的饼,露着渴求的注视,最终她哭了。福儿跑过去,吓她道:“为什么哭?仔细太太来打你!”这倒是福儿经验之谈,(她也不过七岁买来的,现在十七岁了。)不过我从来没用过丫头,也不知道对付丫头的心理,这时看见这小丫头哭,我知道她定是要想吃阿金手里的饼。如果是在她自己母亲跟前,她必定要向她母亲要求,虽是母亲不给她,她也终至于哭了,然而比这时不敢开口的哭,我总觉是平淡很多。我想若果是我遭了不幸,我的萱儿也被这样看待,我将何以为情!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十分同情于那小丫头,因拿了两个铜元叫福儿到门口买了一个烧饼给她,她愁锁的双眉舒展了,露着可怜的笑容在那枯蜡般的两颊上。我问她:“你家有什么人?”她委委缩缩的往我跟前挪了两步。我说:“走过来,不要怕,我不打你,明天还买饼给你吃呢。”她果然又向前凑了凑,我又问她:“你爹和你妈呢?”她说:“都死了!”“那么你跟什么人过活……”她似乎不懂,看着我怔怔不动,我又问她“谁把你卖了?”她摇摇头仍然不回答。“唉!真是孺子何罪?受此荼毒!”我自叹着到屋里。

萱儿这时正睡醒,她投到我怀里,要吃饼。福儿把炖好的牛奶和饼干都拿来了,她吃着笑着,一片活泼天机,怎么知道在这世界上有许多不幸的小生命呢。

过了两天这个乡下孩子已经有了名字,叫寿儿。于是不时听见“寿儿扫地”的呼唤声,我每逢听到这声音,总不免有些怀疑,扫帚比她的身量还高,她竟会扫地?这倒有些难为煞人了!那一天早晨,她居然拿着扫帚到我房里来了,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喘吁吁的,不自然的扫着。我越看越觉得不受用,我因叫她不用扫了,但她一声不响,也不停止她的拿扫帚的双手,一直的扫完了。我便拉住她的手说:“我不叫你扫,你为什么还在扫?”她低着头不响,我又再三的问她,才听见从咽喉底发出游蜂似的小声道:“太太叫我扫,不扫完要挨打。”她这句话又使我想起昨天早晨,我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曾听见她悲苦的声音,想来就是为了扫地的缘故吧!但我真不忍再问下去,我只问道:“好,现在你扫完了可以去吧?”实在的,我不愿我灵魂未曾整个毁灭之先,再受这不幸的生命的伤痕的焚炙。我抚摸着萱儿丰润的双颊,我深深的感谢上帝!然而我深愧对那个寿儿的母亲,人类只是一个自私的虫儿呵!

桌上放着的信,被西风吹得飘落地上,我拾了起来,“寿儿一呕而亡!”几个字,仿佛金蛇般横据于我灵区之中,我仿佛看见那可怜的寿儿,已经用她天上的母亲的爱泪,洗清她六年来尘梦中的伤污了,上帝仍旧是仁爱的,使她在短促期间内,超拔了自己,但愿从此不要再世为人了!——我不住为寿儿庆幸。

这时西窗外的风雨比先更急了,它们仿佛不忍劫后的余焰再过分的焚炙。不过那种刻骨悲哀的了解,我实在太深切了,欢乐是怎样麻醉人们的神经,悲哀也是同样使人神经麻醉,况且我这时候既为一切不幸的哀挽,又为已经超脱的寿儿庆幸。

唉,真是说不上来的喜共愁——怎能不使我如醉如梦,更何心问西窗外的风雨,是几时停的呵!

童年时代

——庐隐

当一个成人,回忆到他童年的时代时,总有些眷怀已往的情绪吧!——本来一个人的最快乐的时代要算是无责任,无执着的童年时代了,但我却是个例外,我对于我的意外回想起来,只有可笑的叹息!

我的父亲是前清的举人,我的母亲是个不曾读书的旧式女子,在我诞生之前,母亲已经生了三个男孩,本来我的出世很凑巧,正是我父母盼望生一个女孩的时候。可是命运之神太弄人,偏偏在我生的那一天,外祖母去世了。母亲因此认为我是个不祥的小生物,无心哺乳我。只雇了一个奶妈把我远远的打发开,所以在我婴儿时代,就不曾享受到母爱的甜蜜。据说我小时最喜欢哭,而且脾气拗傲,从不听大人的调度。这一来不但失掉了母亲的爱抚,就是哥哥们也见了我讨厌,加着身体多病,在两岁的时候,长了一身疮疥,终日号哭,母亲气愤得就差一棒打死我。还是奶妈看着我可怜,同我母亲商议,把我带到她家里去养,如果能好呢,就送回来,死了呢,那也就算了,母亲听了这个提议,竟毫不踌躇的答应了。

我离开家人,同奶妈到乡下去,也许是乡村的空气好阳光充足吧,我住在乡下半年,疮疥竟痊好,身体也变强壮了。当我三岁的时候,父亲放了湖南长沙的知县,因此接我回去。这时一家人都欢天喜地,预备跟着父亲去享荣华富贵,只有我因为舍不得奶妈,和她的小女儿,我心里是悒悒的,终日哭声不止。父亲看见我坐在堂屋里哭,向我瞪着白眼怒吼道:“哭什么,一天到晚看着你的哭丧脸,怎么不叫人冒火,再哭我就要打了。”我这时,只得忍住哭声,悄悄地躲到门背后去。

当我们坐着船到长沙去时,我幼小的心灵,不知为什么伤损,终日望着海面呜呜的哭,无论哥哥怎样哄骗,母亲怎能样恫吓,我依然不肯住声。这时父亲正同几个师爷,在商议办一件什么文案,被我哭得心头起火,走过来,抱起我,就向那滚滚碧流里抛下去,谁知命不该绝,正巧和一个听差的撞了个满怀,他连忙抢过我逃开了。——这一件事情,当时因为我仅仅三岁,当然记不清楚了,不过后来我年纪稍大,母亲和姨母们偶尔谈起,我才知道,同时不免激起我一种悲楚的情流,假使那时便葬身于江流,也就罢了,现在呢,在人生的路途上苦挣扎,最后还是不免一死——这一双灰色的眼镜戴上后,使我对于人生的估价是那样无聊消极。

我六岁的那年正月,父亲得了心脏病,不过十天就去世了。那时,母亲才三十六岁,而最大的哥哥仅十五岁,我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才四岁。这一群无援无助的寡妇孤儿立刻被沦入愁河恨海之中了。母亲是一个忠厚人,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狼狈局面,简直无法应付,幸喜还有一个忠心的老人家,和父亲的同僚们把父亲的丧事将就办了;一方面把父亲历年所存下的一万多两银子,和一些东西都变卖了,折成两万块钱的现款,打了一张汇到北京的汇票——因为我外祖家在北京,我舅父见父亲死的消息,立刻打电报,接我们到北京来。

我在父亲七满后,我的大哥哥同那个老人家,运父亲的灵柩回福建祖茔安葬,我母亲带着我二哥哥——这时三哥已经去世,同我们两妹妹,还有两个婢女,一个女仆,坐船到汉口,换京汉车到北京——正好半路遇见黄河水涨,堤决水奔,顷刻间平地水深三尺,铁路车轨,也浸坏了,火车停在许州,母亲这时因为哀伤操劳过度,身体也感觉不舒服。车既不能前进,旅馆又都被大水冰坏了,长困车上,就是没病的人也受不住,何况是个病人呢。这时我同二哥哥只围在母亲跟着哭,母亲呢,神志昏沉,病势似乎不轻。后来幸喜这地方的站长李君也是福建人,而且大家谈起来,他们和舅父很相熟,所以便请我母亲搬到站长家里去小住,等水退时再作行计——站长的房子位置在一座小山上面,水所淹不到的地方。李站长的母亲,是个极慈善的人,她看见我母亲遭了这个的大不幸,孩子们又小,所以非常亲切的对待我们,不过他那里房子有限,我们人太多,势不能都住在他家,因此便叫女仆和两个婢女,带着我,另住在离站不远的唯一的客栈里。我那时对母亲的病,还不懂得急,每日同婢女们,玩玩闹闹。有一天中午,我去看母亲,只见她如同发了疯,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丢在地上,就是那件放汇票的贴肉的衬衫也剥了下来,幸好李老太太看见了,连忙替她收了起来,不然我们一群幼弱真不知此后如何生活呢!

母亲的病势一天重似一天,李老太太替她各庙里烧香求佛,但是苍天不仁,百唤不应,眼看得不济于事了。李站长忽听朋友们说,有一个名医,从京来由这里路过,现在也被水阻在这里,所以连忙派人请了来。诊察结果,他说母亲虽不是什么大病,只为了忧伤过度,又加着受了些感冒,所以内热不清,并且身体也虚,必要长期保养,才能望好。

母亲自从吃了这位医生的药,病势渐渐的轻了,在许州整整养了三个月,才好了。这时黄河水势已退,我舅父派我的二表兄到许州来接我们,母亲也急着要走,所以还等不到身体复原就起身了。

到了前门车站时,我的三表姐四表姐,和大表哥都来接我们。我记得她们招呼我们在接待室里,吃了一些点心,然后让我们上车——那时正在光绪未年。北平的交通用具,除了骡子还是骡子,这种车子既颠簸,又碰头,我坐在车里,左边一个爆栗,右边一个爆栗,碰得我放声大哭。好容易才到了舅舅家里。——舅舅这时候作的是农工商部员外郎,兼太医院御医,家里房子很大!并且还有一座大花园;表姐妹总在二十人左右,她们见我们来,都跑来看,黑压压拥了一屋子人。舅舅进来了,母亲望着舅舅挥眼泪,舅舅不住摇头叹气,我同哥哥因为认生,躲在母亲背后,不敢见人。后来我的四表姐,拿了许多糖果,才把我哄到里面套间里去,同小表弟们玩,——从此以后我们便在舅舅家里住下了,母亲所带来的两万块钱,舅舅替她放了一个妥实的钱庄里,每月可拿二百元的利息,因此我们的生活比较安定了。

第二年舅舅请了一个先生,教我表兄和哥哥读书,我呢,便拜姨母为师——虽然她也不曾进学校,可是一向经我舅舅教她,也能读《女四书》一类的东西,请她教我这一字不识的蒙学生,当然是绰绰有余了。

读书对于我,真是一种责罚,每天姨母把一课书教好了,便把那间小房子的门反锁上,让我独自去读。我呢,东张张西望望,见这屋里除了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外,一无所有,这使我内心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荒凉,简直对于书一些趣味没有,站起来从门缝里向外张望,有时听见哥哥们在院子里唱歌,或捉迷藏玩,我的心更慌了,连忙把书丢在一连,一窜两跳的爬上桌子去,用口水把窗纸沾湿了,戳成一个洞,一只眼睛贴着洞口向外看,他们笑我也跟着笑;他们着急,我也跟着心跳,一上午的光阴,就这样消磨尽了,等到十一点多钟时,我听见门外姨母的脚步声,这一颗幼稚的心,便立刻沉到恐惧和愁苦的漩涡里去,如一只见了猫的老鼠般,伏贴的坐在书案旁。姨母走进门,拿过我手中的书,沉着脸说:“过来背书!”唉,可怜,我连字还认不清,又从哪里背起呢!我闭着嘴,低着头,任她怎样逼我,只给他一个默然,这使得姨母的怒火冒了丈把高,一把拖过我来,“怎样,你是哑吧吗?不然就是聋子,叫你背书,怎样一声不响!”我偷偷举眼瞟了姨母一下,晓得无论如何,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只得放小声音说道:“我背不出!”

“你怎么这样笨!一课书统共不到三十个字,念了一早晨,还书不出!那么念给我听!”姨母是要藉此下台,所以这样说,但是天知道,我是连念也念不上来呢,可是又不敢不试着念,结结巴巴念了一句,倒念出三个别字来。这一来,姨母可真忍不住了,拉过去我的手心,狠狠的打了十下,一面叹息着说:“你这孩子真不要好,你看哥哥妹妹哪个不比你强;你明天若果再这样不用心,就不许你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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