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时分,杭州府最大的客栈门口来了几个锦衣人,为首的正是何先生,他们鱼贯进入了大厅,径直朝客栈后头最大的那个院子走去。
院门口守着四个身强体壮的汉子,腰后别着武器,眼神凶恶而又警惕。
何先生只轻轻一挥手,后头四个年轻人如狡兔一般脚底发力,瞬间扑了上去,没等那几个汉子叫嚷出声,就被悄无声息的软到下去,也不知生死。
何先生露出温和的笑容,朝着后头目瞪口呆地小碗温声道:“小碗姑娘,去吧,成败在此一举了。”
小碗这才反过神来,擦,除了崔子卿,她头一次亲眼目睹武林高手啊,不知道崔子卿和他们比哪个厉害……不能再去想他了,小碗摇摇头,振奋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抬头挺胸,推开院门,独自杀了进去。
后头还有如木鸡一般的陈秋实,他僵硬地转过脖子,不可思议地看着笑得如春风般和煦的男人,“王爷,您就这么直接出手了?现在就和高永明刀明枪的对上,圣上那里也说不过去吧。”
何先生,哦,不,应该叫做安王贺靖了,他挑起眉毛,“怎么,连这点胆量都没有?该出手的时候不能有丝毫犹豫,这种机会是失不再来的,男人还是要有些魄力的。”
陈秋实崇拜地看向贺靖,受教的连连点头。
贺靖满意地笑了,这才慢吞吞道:“更何况除了你我,还有你那狡猾的小表妹,还有谁知道是我干得呢?”
看着陈秋实仿佛吞了一整个鸡蛋的表情,贺靖畅快地哈哈大笑,“小陈子,走,跟我去房顶待一会儿,看看你那个悍勇的妹子怎么大战毒妇。”
高氏默默地坐在梳妆台前,李妈妈小心翼翼地帮她除去头上的钗鬟,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忽闻屋外传来一阵喧闹声,然后是小丫鬟们推搡惊叫地声音,不待高氏发话,李妈妈赶紧垂着头道:“太太,哦,不是,小姐……。”高氏“啪”地一声将手中白玉簪子折成两半,李妈妈哆哆嗦嗦地退了下去,“我去外头看看,别扰了您休息。”
说着赶紧退出房门去,小心掩上门扉,才怒斥道:“作死呢,什么时候还咋咋呼呼的,不想跟去京城的,这就提脚卖了。”
下头的丫鬟媳妇们立刻跪成一片,就显得站在其中的小碗,尤其突兀。
“啊,怎么是你!”李妈妈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指向小碗的手指抖个不停,她赶忙朝着门外大喊大叫,“快来人呢,怎么又不三不四的东西混进来。”
话音未落,李妈妈背后那扇楠木雕花门从里面打开了,高氏半散着头发出现在门口,她脸色阴沉如水,直直瞪着小碗,一言不发。
李妈妈赶紧矮下身子,小心翼翼拿眼角觑高氏的神色,“也不知道门口守卫的干什么去了,竟让这小丫头混了进来。”
高氏好像没听到似的,看着小碗说道:“你怎么从府里出来的?”声音沙哑、干涩,好像很久没有开口过似的。
小碗一愣,迅速反应过来,原来高氏还不知道她跟随崔子卿出去的事情,是了,这些日子府里也混乱的紧,她哪里有功夫再盯着一个小小通房。小碗定了定神,心里已经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回太太的话。奴婢一直瞒着您,二爷一早就给奴婢脱了籍,奴婢这才侥幸出来。奴婢虽然人出来了,可也不敢忘了本,崔家如今危在旦夕,奴婢只能求到太太这里了,还请太太给指条明路。”说着,就含着眼泪跪伏下去。
这些话真假参半,要说漏洞,那肯定是有的,不过在小碗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之中,又在高氏刚经过一番巨大的打击之后,整个人都是疲惫懵钝的,在看到这个往日里厌烦透顶的小小通房时,竟诡异地生出一丝类似相惜的心情。
小碗就这样,大摇大摆走进了高氏的屋子,就连李妈妈也被高氏拦在外头。
“夫人,您既然有法子出来,还请救救老爷少爷们吧?听差爷们私下里头说,老爷可是犯了不得的大罪,说不好就会满门杀头啊。”见高氏端定定坐在一把高背交椅上,一言不发的,小碗决定主动出击。进了屋她就掏出帕子抹眼泪,拉长腔开始哭。
果然,高氏泥雕一般的表情被打破了,她抬手就将手边上一只鎏金錾蝙蝠纹的果盘朝着小碗兜头砸去,“闭嘴,嚎丧呢!”
小碗早有准备,微微侧开身子避开了,她继续嚎哭道:“夫人好狠的心,送走了姑娘,自个儿也全须全尾的出来了,可你怎么不想想阖府上下还有那么多人呢,你可知那些官差们都怎么对付咱们吗?”
“还没定罪,他们敢做什么?”高氏嗖地站起来。
小碗明了,开始编,“是,他们什么都不敢做,一根指头都没有打。可是,夫人,你可知道,牢里头都过的什么日子啊。全家老小奴仆百十口子,不分男女贵贱乌泱泱全部都挤在几个牢笼里头,就跟牲畜似的,你踩我,我挤你,连个坐下的空都没有。到了吃饭的点,那牢头就给上一桶馊臭的泔水。”
小碗偷偷抬起眼皮,看高氏捂着胸口、痛彻心扉的表情,心下畅快,继续火上浇油,“那也就罢了,饿极了什么什么不能吃啊。可那泔水也只有一桶,百十口子人呢,一人一口也不够分的啊,那点子东西也被那些身强力壮的小厮婆子分了,府里当家的爷们哪有本事分到一口,若说饿肚子,那头一个就是他们。”
“混账!”高氏狠狠地攥紧拳头,低声斥骂道,“一个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二爷还好些,毕竟年轻体壮,只可怜……。”小碗声音低了下去,适当的留白比她胡编更管用。要说家里最体弱的,那崔老爷和崔大爷肯定是状元、榜眼了,这两位如何凄惨,且看高氏自己脑补。
果然,高氏立刻心神大乱,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不停地喃喃自语,“不会的,不会的,他们答应我的……。”
“夫人,奴婢知道您不待见二爷,可看在二爷跟大爷一片兄弟情深的份上,还请您顺手把二爷也救出来吧,奴婢给您做牛做马了。再晚两天,奴婢就怕牢里头开始人吃人了!”小碗捏着嗓子加了把柴火。
“闭嘴!”高氏捂住耳朵尖利地叫起来。
小碗扑上去,一把抱住高氏的大腿,开始摇晃她,“由不得不信啊,前朝张首辅一去世,那府上被衙役们这么一围,活活饿死了多少奴婢主子啊!”
高氏被小碗摇得头晕眼花,她隐隐看到瘦骨嶙峋的儿子被虎狼般的奴仆围住的样子,“子闵啊,我儿——”她撕扯着头发,呼喊着,“为娘做不到啊,为娘无能啊,我的儿,我可怜的孩子——”
“夫人!”小碗把眼泪一擦,刷地站起身来,挺着小胸脯尖着嗓子怒视她,“您是什么意思,不要说您救不了,我不信,您可是堂堂宰相家的嫡长女啊!您能没有这个本事吗?怕不是心存歹念了吧,大姑娘都能跑,为什么其他人不行!我呸,难不成大爷也不是你亲骨肉了?好狠毒的心肠。”
“没有,没有啊,我的儿啊……。”被小碗这么一逼迫,高氏顿时慌了手脚,心虚加上自责,很快就六神无主了。
火候到了,小碗逼近一步,“都是你害的,若不是你,崔家怎么会沦落到如此惨境!是你亲手断送了老爷和大爷的性命,是你害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会这样,真的,跟他们说的不一样?我不想这样的……。”高氏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眼神狂乱,“他们只是说要抓住那个狐狸精而已,怎么会有信流出来,他们没说啊,没说啊。”
重头戏来了,“是你抓走了刘香桂对不对?”小碗继续穷追猛打,“你还想着顺手解决了任书瑶,蠢货,就是因为你自作聪明,才出了这档子事。”
“不会的,不会的。”高氏瞪大了眼睛,“静儿说这是两码事,不相干的,不是因为这个,不是因为我。”
“那大姑娘说是因为什么?”小碗循循善诱。
谁知道高氏这会儿好像反过神来,她警惕地看向小碗,“你想问什么?”
“呵,你说不出口是吗?因为你亲爹为了前途利益,竟然狠心如斯,不光要送掉女婿的性命前程,连带亲孙子也不放过。”小碗不给高氏喘息的机会,话语如刀一般刺到高氏心里最软弱的地方,“啧,啧,大家都说夫人你暴戾狠毒,可你还不如你爹爹一根手指头。”
高氏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双眼无神,只有两行泪水直流而下。
“夫人,你不想救救子闵吗?”小碗凑在高氏耳畔,轻轻说道,“只要拿到刘香桂手上那封信就好了。想想吧,就算你回到了宰相府,一个和离回家,前夫独子被斩首的女人还有什么?再嫁吗?您这把年纪恐怕只能在宰相府里头孤老终身了,再锦衣玉食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若是,若是老爷能够洗清罪名,您就是崔家的功臣,老爷定会对您另眼相看,从此再没有香桂丑桂的,夫妻二人和和睦睦多好啊。还有子闵大爷,多好的学问,再过两年就能高中榜首,再给您添几个白胖的孙儿。夫人,想想吧。”
小碗细弱的声音从耳朵里传到心里,在高氏的心里深深地扎下跟去,她眼里的挣扎……
还差一点,“夫人,高宰相老谋深算,为了权势可以壮士断腕,可您的夫婿、独子何其无辜,子闵大爷如今还不过二十岁上……退一万步说,宰相大人只手遮天,能耐非同凡人,乃是圣上最为倚重的老臣,就算是被抓住些把柄,那也不过是瑕不掩瑜,想必圣上也不会责怪的。”
高氏呆呆地坐了半晌,终于吐口:“我知道,可是,我也不知道那信在哪里。他们什么都不跟我说。”
“可您知道如何与他们联络上吧?您只要告诉奴婢这个就可以了,其他什么都不用做。”
“辰时,后坤街第三道房,敲门四声,两长两短。”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响起轻轻地敲击声,然后是李妈妈焦急地声音,“太太,您还好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高氏恍然回过神来,眼前竟是一个人影也无,她骇的站起来,额际出了一片冷汗,是人还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