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高氏一掌拍在案上,高高地挑起细长的眉毛,“绕了半天,老爷原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啊。我说你怎么想起关心子闵的事情了,恐怕在你心里,我们母子三人也比不上那小野种一根手指头。”
“什么话!高娴,我们当初可是说好的,我不追究茹儿的死,你要把子卿当做自己亲生的孩子来对待。你扪心自问,你是怎么答应的,又是怎么待他的,有些事情我不说出来,并不代表我不知道。你,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崔学知把茶盏使劲儿往几上一摔,挥袖大步离去。
“老爷?”门外传来一声惊呼,“这是怎么了老爷,别走啊,夫妻俩有什么话不能商量的,唉,老爷,老爷——”
“李妈妈,别喊了!”高氏揉揉额际,神色疲惫。
推门进来一个老婆子,正是高氏的乳母李妈妈,她一脸地慌乱,“太太,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是好好的吗?有话好好说,都老夫老妻了,何苦斗气来着。”
高氏垂着眼,闭口不言。
李妈妈叹了口气,将门旁的丫鬟们远远的打发了,又小心将门掩上,才走到高氏后头,轻轻给她捏肩。
“娴娘啊。”这是高氏未出阁的时候的小名,如今也没有几个人能如此称呼她了,李妈妈语重心长,“老夫人不在跟前,可我在啊,我可是看着你从一个小女娃娃一点点的长大,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然后嫁人生子,可怎么就能到了如今的地步呢——唉,我替老夫人心痛啊,我自个儿也心痛啊。”说着说着,就哽咽出声。
高氏使劲儿眨眨眼睛,掩饰住其中的湿润,她抬手按住李妈妈搭在她肩膀的手,“李妈妈,坐吧,乳母也是娘,我怎会不听您的话,可是崔学知他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啊,一提起当年的事,大家都是怨我,可若是他一口咬死了不同意,我还能按着他的头拜堂成亲不成。他也不想想,若不是我父亲,就他那点本事,哪能做到如今的位子,更别提在这多少人盯着眼热的肥差上一坐就是这么些年。”
“太太……。”
“别说了,就是因为他在父亲跟前抬不起头来,就是为了他点子可怜的读书人的自尊心,为了那一层谁都不去揭开的遮羞布,要不我早就回京城在父亲身边承欢膝下了,何苦在这里受气!”
“太太啊,不管怎么说,您现在可是崔家的媳妇了,那些都是陈芝麻烂的事,现在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闹成这样?”李妈妈掇了一把小杌子坐在跟前,满是焦虑地望着高氏,“可是因为刘姨娘那个骚狐狸,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来路,竟然老爷迷个七荤八素的。唉,太太您也是,以前那些手段都去哪里了,怎么就拿她无可奈何了呢。”
“这话说来就长了。”高氏苦笑着摇摇头,“若只是一个孤女,我一根手指头就压死她了,怎么会留她蹦跶到现在。”
刘香桂啊刘香桂,高氏陷入沉思,当年那个孤女进了崔府的时候,她很快就察觉这是杜嬷嬷的小伎俩,若只是长得像滕梓茹而已,她早就想法子解决了她。可是,没想到,刘香桂竟然是刘启的遗孤。
刘启,行太仆寺寺丞,掌管西疆卫所营堡马政,隆道元年,作为月氏前首领的安王妃薨,致使西疆内乱,父亲高永竟一时糊涂,插手当时的军粮军马供给事物,结果当中除了差错,导致大夏军损失惨重,最后只能把罪名都推到刘启头上。可惜,直到刘启被处死,高永也没有能拿回当年书信往来的证据,唯一的线索就在他不知去向的遗孤身上。
没想到,多年寻觅不成,这遗孤竟然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是刘姨娘刘香桂。从那时起,高氏就想方设法从她口中套取线索,可惜,一直未果不说,竟还打草惊蛇,从此她再不敢贸然出手,只能忍耐至今。
“太太?你没事吧。”李妈妈一脸心痛。
“刘姨娘在我跟前算是个什么东西,我还犯不着为她烦心。”高氏垂下眼,“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那个贱种!当时也不知道怎的,怎么就留下这个活口?”
“小声点,小声点。”李妈妈神色慌张,忙不迭地站起来四处都检查了一遍,确定周围没有一个人才松了口气,“一把年纪了还是个冲动性子,有些事儿是能做不能说的,当年的事情过去都过去了,还提他做什么。”
“哼,过去,什么过去,只要那贱种还活着,老爷就忘不了她!子闵多好的孩子啊,哪一点不如他,啊,你说,老爷心都偏到他那里了,说是经常打他,可我宁愿老爷也去打打子闵,总比这样不闻不问的好啊。我可怜的孩子啊,什么都争强好胜的,还是不如人。”提起儿子,高氏又怒又怨。
“老爷再喜欢,他也蹦跶不了了不是,这还不都在太太的手掌心里。”
“这多亏静儿了。”提起女儿,高氏神色终于缓和了一些,“难为她小小年纪还得为我出谋划策,哼,软刀子是比硬刀子管用,那贱种的名声早就是臭不可闻了,我看老爷这么要面子的人,还能再容忍到什么时候。”
“没错,没错,留他一条命,让他再这么浪荡下去,老爷早晚有厌弃他的一天,到时候,就连他那个娘也一起厌弃了才好。”
“哼,跟我挣!我要让你死都不能醒目了!”高氏神色狰狞,“老爷还想给他婚配,我呸,我倒要看看,谁敢把闺女嫁给他!”
“太太,您这是?”
“杜嬷嬷那个老太婆怕他走歪路,院子里头就留了一个丑丫头,哼,她以为这样我就无计可施了吗。以前是他还小,可如今,确实是到时候了——”一抹厉色掠过眼底。
“太太?”
“放心吧,静儿的嘱咐我都记得,不会做出傻事的。”高氏端起手边的茶盏,吹开浮沫,抿了一口,崔子卿,我看你这次怎么办?
“秋茗姐正在跟大奶奶说话,让你直接进去,那你就悄声进去等着吧。”正房门口打帘的是个眼生的丫鬟。
不过,她最近已经很少来正房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新面孔,嗯,她果然已经是老黄花了,小碗自嘲,脸上还带着亲切的笑,偷偷塞了一钱银子到那个丫鬟手里,“辛苦了,留着吃茶吧。”
那丫鬟吃吃的笑了,迅速把银子塞进袖子里,“小碗姐姐吧,姐妹们都说这院里的就小碗姐姐最好说话了。”
好说话?是不需要说话吧。小碗笑笑,没再跟她寒暄,放轻了脚步进入内室。
任书瑶正和秋茗说话,小碗垂首侍立在角落,也没有吱声。
“奶奶,这是不是不大合适,哪有……。”
“我也知道,可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任书瑶曲起手指,点点手边放着一封信,”哼,那兰芳倒也真是忠心,难怪了白氏临死了,都不忘把她给四妹。”
“奶奶。”秋茗低声道,“这可是越过夫人偷偷捎带出来了,按理也不合规矩,不如……就当做没看到吧。”
“要真是没看到也就罢了,可我都看见了,你让我怎么能假作不知呢。”任书瑶皱起了眉,“好歹她也算是我妹妹,这病得都快死了,我难道不拉一把?就不知道这兰芳说的神医,到底是哪个,能不能把病治好啊。”
“奶奶——您还真得要应下来不成?”秋茗连连摆手,“您也不跟太太那里知会一声?哪怕是问问大小姐也行啊。”
“啰嗦,我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吗?”任书瑶抬高声音,“再说了,静儿是个善心的,她就算知道也肯定会同意。”
“奶奶。”秋茗又央求了一声,见任书瑶依旧是不为所动的样子,就把眼神转向贴着墙角装木头人的小碗,“小碗妹妹就这么站着,也不来劝劝奶奶吗?”
小碗呼吸一窒,终于抬起头来,屋里两个女人的目光都盯向她,她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我这听得一知半解的,也不好贸然给奶奶出主意。不过若只是说要接四姑娘过来医治,那首先还得尤夫人同意,然后再说旁的。”
“这个我自有分寸。”任书瑶抬起下巴,“不要净说些不要紧的,若是母亲同意了呢?”
小碗偷偷觑了任书瑶一眼,隐约感觉到她的口气有些不好,“那也未必一定要接进崔府上来,就近赁上一处清净的院落,再派上几个机灵能干的丫鬟婆子,也就够使的了。”
“小碗妹妹想得周到,我一时情急,竟没往那处想。”秋茗抿着嘴笑了。
“是周到。”任书瑶靠在椅背上,眼睛锐利地盯住小碗的发顶,“小碗从来做事都是周周道道的,让每一个人都满意才好。”每一个人这几个字咬的极重,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小碗一惊,这是怎么了?这些日子,任书瑶虽然疏远了她,但从来没有在明面上给她难看过。
“你先下去吧。”任书瑶将秋茗遣退,然后道,“昨儿我指派你的事情,可办妥了?”
小碗还是一头雾水,但也知道气氛有几分不对,她斟酌着开口道:“正是来跟奶奶回禀此事的。我昨天见了薛家二爷,将奶奶吩咐我的事情如实转告了他,可薛家二爷坚持要将此事告知老爷和大爷之后,才能往下商谈。”
“就这些。”任书瑶垂下眼,神色阴晴不定。
小碗自觉地舔舔干燥的嘴唇,心里一紧,还是恭敬地答道:“回奶奶的话,就这些。”
“啪”一声,任书瑶挥袖将小几上的茶杯扫落在地,跌个四分五裂,碎瓷散落一地。
“跪下!”任书瑶怒喝。
小碗抿嘴,跪伏在地上,一粒散落的瓷渣正巧落在膝盖着地的位置,直刺进了她的肉里,她努力咬紧后牙槽,将闷哼声咽下。
“还瞒着我呢,真当我是傻子吗?”任书瑶站起来,走到小碗跟前,低下头去慢慢说道,“昨儿发生了那么多热闹事儿,你怎么都不跟我说说呢。”
小碗心里绷紧了,难道是任书瑶派人跟踪她?怎么会呢,她那种多疑的人啊?
“哑巴了?当我是傻子骗着玩呢,是吧。啊,枉费我那么信赖你,枉费我母亲那么信赖你,枉费我们任家对你的大恩大德!”任书瑶越说越激动。
“奶奶,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但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您的事情,我问心无愧。”虽然知道任书瑶正在气头上,她不该回嘴,可小碗还是忍不住开口辩驳。
“还骗我!你就一张嘴说的好听!”任书瑶冷笑一声,“就先说说薛家二爷吧,你跟他可是老相识吧,据我所知,关系还不一般呢。”
小碗忍不住抬起头,“奶奶,这也不算什么秘密,我跟二爷认识有三四年的时间了,可往来真得不多,男女大防,奴婢还是谨记在心的。”
“说得好听!我可以不管你这些私下里的小动作,可我就让你办这点子小事,你都推三阻四的。你以为,若不是你跟薛二爷的交情,我犯得着劳驾你来跑这一趟?”
小碗这才了悟,原来是埋怨她做事不成吗?
“奶奶,我跟薛二爷的交情还不到那个层面,况且,这事情不仅仅是私下的小事,还牵扯到薛、崔两家的——”
“闭嘴!”任书瑶狠狠跺脚,“又攀扯这些大道理,我可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听你话的傻子了。既然你什么都有道理,那你说说,你跟崔子卿又是怎么回事?”
崔子卿——小碗心里“咯噔”一声,她最怕被揭开的秘密,似乎要遮不住了。
她紧紧闭上嘴巴,重新伏在地上,一言不发。
“不反驳了?你不是挺能说的吗?”任书瑶讥笑,“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给了你这么久的机会,你都没来找我坦白过,啧,啧,静儿说的没错,你的心都向着紫藤阁那边呢。”
小碗攥紧了拳头,任书瑶到底知道了什么,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想问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吧。”任书瑶嘴角勾起,不慌不忙坐回椅子上,“若是,我告诉你,我早在大半年前就知道了呢?不光是知道了你跟杜嬷嬷的阴谋,还知道了你跟刘姨娘那点子交情。哼,若不是静儿机警,我险些就被你置于不义之地!”越说怒气越盛,“还口口声声劝解我要好好跟大爷过日子,我呸,就你这样的奸细在,若是让大爷知道我身边的丫鬟竟然是崔子卿和刘姨娘的旧识,你让我怎么有脸面再见他,怎么面对母亲,啊,你说话啊!”
她无可辩驳,小碗闭上眼睛,不知怎的,竟在心底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仿佛一只悬在头顶的那只利剑终于落下。
她不想愧对任书瑶,也不能出卖杜嬷嬷,更不想伤害崔子卿,可她早已被复杂的网缠住,越缠越紧,终于到了崩断的这一天,不管任书瑶怎么处置她,她都无所怨尤。
“小碗任凭奶奶处置。”
“你!”任书瑶指着小碗,咬紧了牙关,“你的舌头呢?不是很会说话的嘛,怎么一句也不辩驳?”
小碗缓缓地摇摇头,并不说话。
“很好。”任书瑶重重地拍向扶手,高声叫道,“来人,将小碗押进柴房,待日后处置。”
大门立刻被推开,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上来就要夹住小碗的胳膊。
小碗向后躲了一下,刚要站起来,膝上的疼痛让她踉跄了一下,才勉力站直,她低声道:“我自己去。”
那两个婆子不管不顾,还要再绑,任书瑶淡淡地说道:“让她自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