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任云心垂着头,小声说道,“母亲没有薄待我,您别这么说。”
“四小姐,我看你是被那老妖婆洗了脑子吧。”兰芳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要是不是她使了手段,你那同胞兄弟如今都该进学了,那个时候白姨娘怀胎可都六个多月,生生血淋淋的落下来呀,那个毒妇!”
任云心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白姨娘长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你还是信她不信我吧。你还在怪我为何在你十岁的时候把给交给夫人抚养吗?那是为了你呀,我在府里就是个摆设,你又有什么前途呢?我太天真,想着既然她要做贤惠大度的夫人,就干脆把你给她抚养,兴许能把你记在她名下,有个好前途,嫁个好人家,那样我就算烂在屋子里也认了。”
“娘——”一席话顿时让任云心红了眼眶,“我知道你日子过得苦,我都知道,可是我没用,不能帮您做什么。”
“傻话。”白姨娘抬起头,正午的阳光刺得她眯起眼睛,“可是我低估了尤氏的狠心肠,这四年来她虽然没有短了你吃用,可提都没有提到将你记在名下的事情,更可恨的是,你都十四岁了啊,她竟然没有给你说门亲事。”
这一番话让任云心也无从辩驳,她的良人又在哪里呢?忽然想到那时的琴箫相合,胸中一阵悸动,她赶紧垂下眼睛,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白姨娘清浅地笑着,眼神却锐利如鹰,“云娘,记住,靠人不如靠己,为娘既然能谋来这孩儿,也能谋来咱们娘仨的未来。等你弟弟一落生,我就请老爷出面给你寻门好亲。”
任云心羞红了脸,扭着手帕不说话。
兰芳在一旁笑得张扬,“四小姐害羞哩,女大当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忽然又觉得手臂一沉,只见白姨娘忽然软了身子靠在她身上,脸色苍白,“怎么啦,怎么啦?”
“许是,发动了。”
“来人啊,来人啊,快叫产婆!”兰芳的尖叫声回荡在整个后院,这天中午,任府后院所有人都知道,白姨娘即将分娩。
此时,站在门房处的小碗,两耳边嗡嗡作响,她按着额际茫然道:“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她的对面站着一个捂着脸痛哭的小姑娘,蓬乱的头发,被鼻涕和眼泪污得灰糊糊的小脸,不住地呜咽着,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这女孩正是小碗的表妹春丫。
“别哭,告诉姐姐,谁死了?姐姐听错了是不是?”小碗睁大眼睛,眼底都是惊恐之色。
“爹死了,我爹死了啊。”春丫嘶叫着,踉跄着扑上去,“小碗姐啊,姐姐——”
小碗腿脚发软,紧紧揽住春丫细瘦的身体,踉跄后退几步,直到后背靠在墙面上,才勉强站住。
小碗无措地一下下机械地抚过春丫的后背,颤抖着嘴唇低声道:“别怕,别怕,还有姐姐呢。”脑袋里糊成一团,她使劲儿甩甩头,勉强道,“秋实哥呢?舅母怎么样了?到底发生什么了?”
不提还好,春丫刚刚安静下来的小身体一下子绷直了,她猛然抬起头,抖着嘴唇,“哥哥,对,哥哥也不见了,哥哥被坏人抓走啦!”红肿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滚下了泪水。
小碗愕然,双手不自觉的用力,直到春丫痛呼出声,她才发现自己抓在了春丫的肩膀上,她赶紧松开手,低声喃喃道:“对不起,姐姐不是故意的。”
春丫摇着头,眼泪溅到了小碗的脸颊上,瞬间灼痛了她的皮肤,她一把将春丫搂在怀里,用尽全力的抱住她。
春丫紧紧揪住小碗的前襟,好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发泄一般抽泣着,尖叫着,哭诉着,声音混杂在一起,小碗混乱的大脑里,只能勉强分辨出几个字,“回家”。
“回家?对,回家。”小碗回过神来,看向在一旁窃窃私语看热闹的几个粗使婆子,“大娘,帮我给夫人告个假,我得回家。”
那婆子连忙摆手,“你自个儿给夫人说去,我可做不了主。”
“麻烦你了。”小碗低头揽住春丫,再不管身后的婆子如何叫嚷,干脆利落转身离去。
在回家的马车上,小碗紧紧抱着春丫,一次次的安抚劝慰,终于从只言片语之中,知道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在收到小碗口信后,舅舅整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换了还没上过身的新衣裳,为了怕失礼,还特意叫上在书院读书的陈秋实,一起前往任府,打算亲自谢过尤夫人和杜嬷嬷的照顾,然后就来商量接小碗回去的事宜。舅舅还跟舅母说,说不准小碗今儿就能跟着一道回来呢,让舅母整上一桌好酒好菜来。
可谁知,父子俩在半路中竟遇上一群纵马狂奔的浪荡子,舅舅陈三屯被快马直接踏翻在地,表哥秋实惊怒之下将那骑手打下马来,可那伙人人多势众,很快就围攻上去,痛打了秋实之后,将他栓在马后,在众目睽睽之中叫嚣着,扬长而去。
有好心的路人将舅舅送回家去,只可惜到家之后没过多久,还没等到大夫前来,一直昏迷的舅舅就咽了气。
据路人所说,那飞扬跋扈的带头之人,就是安阳盐运判官之孙,孙家少爷孙全海。
听到此处,小碗紧攥拳头,孙全海,她记住了!
这半年来在官宦人家的生活,让小碗对此人有所耳闻,孙全海正是薛家大少夫人的胞弟,孙判官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苗,安阳城里一等一的纨绔,欺男霸女、走鸡斗狗、无恶不作,出了事情自然有当官的家人使银子摆平。
只没想到,此人头一次害的性命竟然是老实本分的舅舅,在他高高兴兴要接她回家的路上……舅舅啊,她在这个世上看到的第一个人,和她血缘最近的一个人,不管她在哪里都牵挂她的人,如今,他在哪里?小碗紧紧搂着春丫,心中苍茫一片。
下了马车,就看到平时热情友好的乡亲们,远远站在一旁观望议论,见陈家有人回来,就好像看到瘟疫一般,纷纷走开,避之不及。
听说陈家惹到了安阳孙判官家的公子,村里人人走避,就连频频来说亲的甲正一家,也是闭门不见,还是荷花偷偷塞了几两碎银给春丫,她才能雇了马车来城里寻到小碗。
陈家小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年迈的身影在里外忙碌,见有人进来,那老人停下手中的活,一脸担忧地望着小碗,“丫头,你,节哀呀。”
“邢爷爷。”小碗定了定神,才认出来人竟是邢掌柜,手里还拿着白布,正在帮家里治丧。
她心下感激,却无心寒暄,匆匆一福,就走到堂屋门口,这原本是他们一家吃饭嬉戏的场所,如今……小碗深吸一口气,慢慢推开那扇陈旧的大门。
一股让人窒息的香灰气味迎头扑在小碗脸上,她使劲儿睁大眼睛,才能将昏暗中逐渐分辨出一二,正中一口薄木棺材,旁边背向门口跪着一身素缟麻衣的舅母吴氏。舅母缓缓转过头来,一夜之间头发竟然几乎全白,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看到小碗的一瞬间,充斥了疯狂的仇恨,眼锋如刀一般射来。
“滚。”吴氏的声音低沉嘶哑,仿佛如砂纸磨过一般。
小碗胸口一紧,努力张了张口,却无法出声。
吴氏死死地盯住小碗,扶着棺材艰难站起来,伸出枯瘦的手指,直直指向大门外,倾泻而出的咒骂声瞬间撕裂的令人窒息的静谧。
“滚,你个丧门星,克死自己爹娘还不够,还来祸害我们陈家。这下你可满意了吧,你舅舅、你哥哥都被你给克死了,丧门星,你给我偿命来。”
吴氏随手抓过烛台,兜头扔去,砸在小碗额头上,顿时血水模糊了小碗的视线。
“……。”小碗晃了晃半跪在地上,伸手抹了把脸,这才发现脸上除了血水竟然一滴眼泪也无。她不顾舅母疯狂地谩骂,手脚并用爬到棺木旁,怔怔地看着,想要透过薄木再看一看舅舅的脸。
吴氏抓住小碗的头发,拖住她使劲儿往外拽去,讥讽地狂笑,“看这一头的黄金白银,一身的绫罗绸缎,可怜你舅舅还以为你在外头吃苦受罪,巴巴的要把你接回家来,一接不来,二请不来,总算要回来了,竟然带去了他的老命啊。苍天啊,不开眼啊!”
“娘。”春丫急急跑过来,试图掰开吴氏的手,“放过小碗姐吧,不是她的错,爹爹临死前还挂念姐姐呢,让她送爹走吧。”
吴氏一把推开女儿,啐道:“混账东西,她一个外姓人,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送你爹去,给你爹打幡摔盆的该是你哥哥啊,如今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让我怎么活下去啊,老天爷——”
表哥,对,还有表哥,小碗混沌的头脑里终于抓住一丝清明,黑白分明的眸子毫不畏惧地对上吴氏浑浊的双眼,“我董氏小碗在此立誓,我一定救表哥回家。等表哥回来以后,要啥要剐随您处置,我绝无二话。”
不顾疼痛,小碗努力挣脱如钳子一般抓住她的手,她在棺材前“砰砰砰”嗑了三个响头,一字一字朗声道:“舅舅,小碗有事不能陪您了,等小碗带回哥哥,再来相送。”
语毕,转身大步离去,正午惨白的阳光打在小碗细瘦的身体上,仿佛镀了一层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