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那天,龙爪树派出所的管界发生了一起命案。
具体的地点在京沪高速公路高架桥下边棚户区的一间临时建筑里。我调到龙爪树派出所巡逻的第一天,大曾就带我到这个地方参观过。这里是一些城市边缘人、拾荒者居住的地方,具体来说是年龄在35至50岁之间的单身无固定工作的男性,他们被重体力劳动市场淘汰,但是又不肯离开北京,于是聚居在这里,每日靠着拾荒、打零工或盗窃度日。
被杀者是一个来自河南的男性,今年42岁,以收废品和下水道维护为生。一周前他买了一张彩票,结果中了100万的奖金。他将喜讯告诉了他的表弟,准备领到奖金后便返回老家生活。结果在领奖之后的第五天凌晨,他的尸体被一名环卫工人在南苑路二机场高速路高架桥下边的一处垃圾堆里发现,发现时他已经死亡6小时以上。
刑警在他身上没有发现任何证件,根据外形穿着判断居住地大概的位置范围,便开始大面积排查,终于在龙爪树棚户区有了发现。一名拾荒者说自己认识他,并把警察带到了他家,并在他家找到了第一现场,找到了勒死他的电线,以及在现场发现了搏斗的痕迹。
在随后的寻访过程中,办案警员从一个福利彩票店伙计的口中得知他经常买彩票,每期都要买上一两注。得知这一情况,刑警队立即找到福彩中心,调查出北京地区果然有彩民中了100万大奖,并且已经将奖金取走,经过证实,取走奖金的人正是死者本人。于是警方立即将目标锁定在死者周围亲近的人中间,最后在河南老家将他表弟抓获。
几天后,北京《法制晚报》刊登了一部长篇报道,题目就叫《百万奖金送上黄泉路,至亲兄弟背后捅黑刀》。此案在社会上立即激起了强烈的反响,一名北大教授在出席电视节目的时候,特别提出了城市边缘人的生存状态亟待改善这一问题。
这起命案之所以被媒体广泛报道,也是由于警方破案速度很快,市局希望借此机会宣传警方的办案效率,不过随后的发展却超出了他们原本的设想。社会各界对这起案件的关注程度远远超过了一般普通刑事案件。许多人质疑为何区区100万就能使至亲反目、兄弟相残,这是个人道德沦丧还是社会将人逼成冷血动物。在巨大的社会压力下,常务副市长周天宇代表市政府站出来讲话,明确表示了要加紧改善城市边缘人群体的生存状态,反省现行的社会资源分配体系,并明确提出了一个新的概念“城城接合部”。
所谓“城城接合部”是指在中心城区和周边新城之间以及新城和新城之间的地带。由于微观经济环境不平衡以及一些多年建设发展的遗留问题,这些地方居住着大量的收入低、文化水平低、社会地位低的“三低人群”,以外地来京务工人员为主。这些人从事简单的低收入工作,因此只能聚居在基础设施建设落后、生活环境低劣的地区,经过多年演变形成了现在的“城城接合部”。
周副市长召开了市政府电视工作会议,宣布在全市范围内展开对棚户区的整治运动,要求在半年之内彻底解决东五环、西五环、南四环内的棚户区,对居住人员进行登记,该遣返的遣返,该收容的收容,之后全面清理违章建筑,尤其是有消防安全隐患的棚户区,一经核实立即拆除。此次行动以区政府为主体,公安、城管配合,包干分片,责任到人,签订责任书,最终由市政府统一考核。
电视里的周副市长表情凝重,在座的领导同志愁容满面,就连我们这些一线小兵都明白这次的清查行动将是一个异常艰巨的任务。以前不是没有人想过这个方法,但从来没有成功过。2018年,为了迎接建国70周年大庆,市局曾组织过一次全面清理棚户区的行动,但收效甚微。这其中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各部门权责不同,配合起来不太顺畅;二是我们面对的这些城市边缘人已经与各级政府打了很多年的交道,他们对熟悉相关的法律法规,知道漏洞在哪里,同时深谙游击战术,因此搞得工作人员非常头痛。
但这一次又和以前不同,因为市政府采用签署军令状的方式来推行,市政府与市公安局、区政府和城市管理局签署责任书,市局和相关分局签署,分局和派出所签署,派出所则与相关责任警员签署,这样一级压一级,谁也跑不了。到最后完不成任务,那就只能等着被撸,轻者影响前途,重者可能就直接回家了。
果然不出所料,当天下午所里主要领到就被叫到分局开会,然后马不停蹄的返回所里进行安排。万幸的是,我和大曾并没有被选上参与棚户区清理行动,原因是我们还年轻,工作经验不如老警员丰富。其实,通过我们观察,发现这次参与行动的几个人都是平时在所里自由散漫、不服从领导的老家伙。
第二天上午,我和大曾接到命令前往高架桥棚户区外围担任警戒任务。这是集中清理行动的第一天,街道办事处、派出所和城管部门的人员联合行动,第一步是摸清棚户区的情况。虽然这个地方已经存在多年,但是之前几乎没人管过,因此大家对这个地方的情况基本上一无所知。
丰台区的马瑞刚副区长被指定亲自挂帅担任清理工作组总指挥,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事件以及媒体记者采访对清理工作造成影响,马区长要求在外围设立两条线,第一条线是隔离线,媒体记者被挡在隔离线以外拍摄,由城管处和保安负责把守;第二条是警戒线,距离隔离线50米,为了防止有记者或其他人员突然冲进来,特地设置了这样一个缓冲区,由我们负责把守。
我们站在警戒线旁边,看着远处的记者端着长枪短炮在隔离线外边“劈里啪啦”的拍摄,不时有人企图采访身边的保安和城管工作人员,但均无功而返。早在出发前,这些人就被告知严禁向外界透露任何信息。
整个清理行动的起因就是这里发生的命案,因此获得了媒体的广泛关注。当天上午一共有19个地方同时开始行动,但是只有这里汇集了大量的媒体记者。与以往的突发事件不同,这次的记者表现得非常配合,没有人企图越过隔离线,大家都安安静静的站在线外等候。
我和大曾坐在警车里,对讲机里传出了赵所的声音,工作组已经进入了棚户区,开始挨家挨户寻访。他们每四个人分为一组,一名区政府或街道办事处的公务员、一名民警和一名城管队员,由一名处级干部带队。他们今天的任务主要是摸清居民的情况,并下达限期搬离通知书。为了保留证据,每个组都配备了摄像机和录音笔。
不过他们都遭遇了闭门羹,这里的住户听说今天开始要清理整治,早就连夜跑没影了,谁还傻乎乎的在家等着工作组上门。而且,就算这些人没有可以要跑,现在这个时间也已经离开住所外出谋营生去了。工作组的人员没办法,只得挨家挨户的把通知书贴到门上,然后再用白漆笔在旁边画上编号。这个地方都是违章建筑,没有门牌号码,因此只能临时给这些房子编个号码。
这样一来,几十间房子很快就能搞定,但是大家还得拖延时间,按照计划他们得在这里忙活一上午。于是有人开始找地方打扑克,有人拿出手机上网发短信,还有一些人围坐在一起聊天抽烟打发时间。
好容易熬到上午十一点,大家急忙往外走,走在第一个的是成寿寺街道于永亮主任。守在外边辛苦等待了一上午的记者见到他们出来也打起了精神。于主任刚走到隔离线就被各路记者围个水泄不通。很显然,大家都很关注第一天清理工作的进展。
于主任则表现得非常尴尬,说实话肯定不行,市政府一项重要行动第一天居然扑了个空说出去那岂不是成了笑话;不说实话也不行,这年头信息传播这么发达,万一被揭穿了那岂不成了更大的笑话。结果于主任临机应变,告诉记者今天是工作组第一次行动,主要以摸排情况为主,为了避免引起居民的误解恐慌和对立情绪,工作组决定尽量不扰民,因此只是将通知书贴到各家门上,先让居民阅读了解政府的基本政策之后,下一步再安排与居民的访问。
尽管于主任还算圆满的应付了记者的提问,但我看到他的脸上也是阴云密布,就像当天的天气一样,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