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晚餐之后,大曾和孙莹莹的关系愈发密切起来,总是信息不断,时不时还视频电话聊一会,就像一对沉浸在热恋期的小情人。而且,大曾的女朋友回家过年,这就更为他俩的接触创造了机会。我很理解大增此时的心情,就像做梦一样,不愿意也不敢去想未来会怎样,只是尽情的享受着时下短暂的柔情蜜意,生怕那天一觉醒来,发现这不过是南柯一梦。
腊月二十八,雨夹雪。
从午后开始,阴霾的天空开始下起了期期艾艾的小雪,雪花落在地上化作泥水,更平添了几许灰黯。这样的下午,料想谁都不会有好心情的。我和大曾躲在车里,一边烤着暖气一边各自忙活着。他要和孙莹莹甜蜜,而我呢,则翻看着刚刚买来的报纸打发时光。
街上冷冷清清,偶尔路过的几辆汽车将湿漉漉的地面碾压出“沙沙”的声音。回想起从龙潭派出所调过来的这一段日子,就像电影一样不真实。我稍稍怀念了一下从前的日子,虽然也时有劳碌,但相比于这里却是简单得多。
傍晚时分,雪越下越大,温度也降到了零度以下,车窗上结了一层水蒸气,在路灯的映射下显得不真实起来。我和大曾商量着去哪里吃饭,正说着大曾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接起了电话,这是杜所打来的。杜所在电话里给我们布置了一项临时任务:今晚市局统一部署了一个行动,需要地方民警支援。任务的具体内容现在仍属于机密,只是告诉我们今晚8点钟准时到达大红门横三街东路口,既不能提前,也不能迟到。
大曾一边接电话一边在导航上设置了目的地,我看着显示屏上的地图显示在南苑路上,问道:“这个横三街是什么地方?”
“以前的浙江村。”大曾回答道,“以前温州人在浙江村搞服装生意起家,买假名牌服装、皮具之类的。后来浙江村占地拆迁,就把他们统一搬到大红门地区,着得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年来服装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加上很多温州人都转行干别的去了,这里就逐渐变成一个小商品集散地。几年前最后一批温州人也撤走了,这里就慢慢败落了下来。横三街是专卖化妆品的一条街,基本上北京能见到的化妆品牌子那里都有。”
“都是假的呗?”我问道。
“很大一部分是假而不劣,原料、配方、效果什么的都和真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没有经过授权,所以便宜许多。去年奥特莱斯发生过一起化妆品假货事件,就是从这里进的货。”大曾回答道。
“你懂得还真多!”我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这都是所里老人给我讲的,他们天天跟这些人打交道,知道的肯定多。不像你之前呆的龙潭派出所,都是本地的老北京,那边人也老实、事也少。”大曾看了看表,“咱俩先找个地方吃饭,这大下雪天的别到时候真晚了就没法交待了。”
我们19:50左右到达了大红门横三街,将警车停在一个小胡同里。大曾跟我讲,他以前经常带着女朋友到这里淘一些化妆品,平时这里非常热闹,总是人来人往的,一直能到晚上10点左右。可现在临近春节,许多店铺早就关门歇业回家过年了,这里也就变得冷清起来。我一看的确如此,整个街面上除了一两家饭馆、烟酒超市还开着灯,绝大多数商铺都已经放下了卷帘门。
“这种破地方能办什么大案?”我低声问大曾。
“说不好。但肯定不是扫黄。”大曾幽默的回答道。
19:55,中控台的“响应”按钮亮了起来,有了上次的经验,我们驾轻就熟的按了下去,显示屏上立刻出现和上次执行突发任务时一样的界面,这一次我们的临时呼号是017。
“指挥中心呼叫017,你们现在什么位置?”电台里传来一个青年男性的声音。
“我们在大红门横三街东口路北的一个胡同里。”大曾拿起对讲机回答道。
“收到,你们原地待命,通话完毕。”说完对方挂断了通话连线。
我和大曾只好在车里继续等待,时间慢慢过去,到了八点半的时候,电台里还是一片安静,我和大曾嘀咕起来今天晚上的任务看起来好奇怪。
20:55,车载电台终于再次响了起来,还是那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指挥中心呼叫017,你们现在立即前往南苑桥,具体位置看路线图。”
“017收到。”我拿起对讲机回答道,这时大曾已经将车开出了胡同。
“到目的地继续待命。注意不要启动警灯和警笛。”对方继续说道。
“重复,到目的地待命,不得使用警灯、警笛。”我回答道。
“正确。”
我们开着车一路向南,到了南四环路的南苑立交桥下。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发现对面桥下已经有一辆警车趴在那里了。
“今天晚上要有大动作啊。看那辆车的警号应该是大兴分局的车。”大曾朝着对面的警车望去,一边点上一根烟说道,“看来不止咱们一个区被调动了。”
“等着瞧吧。谁知道今天晚上又有什么热闹了。”我伸了个懒腰,天天这样上班倒是挺有乐趣的,就是危险系数提高了许多。
21:30,电台里再次传来了命令,同时“响应”按钮也闪了起来。这一次指挥中心要求我们立即向西开,在公益桥下掉头,到四环路外环出口处设置路障,盘查主路出辅路和辅路行驶的车辆。
“注意一辆灰色无车牌的三菱轿车,外型和排气管做了较大改动,特征比较明显。司机是一名紫色头发的年轻男子,车上有可能藏匿有武器。发现此车后立即拦截扣押,当心该男子可能会有攻击行为,务必注意安全,必要时可使用武器。”电台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我们将警车横在主路出辅路的路口,打开警灯并在两边摆放了停车提示牌和隔离墩,这样一来,所有要通过此处的车辆都只能减速行驶。我负责检查主路出辅路的车辆,大曾负责检查辅路的车辆。许多司机以为我们是交通警察在检查酒后驾车,所以看到我们挥手让他们直接通过都露出诧异的表情。所幸临近春节,路面上的车辆较少,没有造成拥堵。
我们不清楚今天晚上到底要执行什么任务。但可以肯定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行动,保密等级非常高,以至于我们这些外围支援的警员都无法进入到任务频道里去,基本都是指挥中心用点对点模式与我们单线联系。
“从架势上看,倒像是一次追捕行动。”大曾忙里偷闲的跟我说道。
“嗯。”我点了点头。
很久以前,警方实施抓捕行动时基本都是辖区分局派出所出人配合市局专业队完成,如果时间紧急的情况下,也有可能由市局独自完成。但是现在北京越来越大,路修得越来越密集,因此就出现过犯罪分子突破警方包围潜逃的现象。随着警员单兵数字化通讯装备的技术水平越来越高,市局开始采用直接由指挥中心控制现场民警的模式,省去了中间的环节,无论哪个分局哪个所的民警,只要是参与了行动,就直接听命于指挥中心。
在发生突发事件时,指挥中心还能通过卫星定位系统找到事发现场附近的巡逻警车,然后发出“紧急状态”的信号,一旦警员收到这个信号并按下“响应”键,就会立刻编入行动组织,并赋予一个临时呼号。我们支援邓世凯枪杀案那天就是这样一个流程。
就这样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忽然耳机里传来一个声音:“全体人员注意,目标出现,行驶在西南四环外环主路,各小组开始行动!”
“果然是抓捕行动!”大曾对我说道。
过了20分钟,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然后四五辆闪着警灯的警车依次打我们面前呼啸而过。这时耳机里也传来了指挥中心的命令:任务完成,原地解散。
“你说咱们这个差当的,活都干完了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呢?”大曾一把将车门撞上,坐在副驾驶位抱怨着。
“是啊。”我一边开车一边说,“但是也得反过来想,咱们这样还安全呢。刚才广播里也说了,目标身上带着枪,这要是给咱们来一下,那不亏大了。”
“富贵险中求啊!”大曾感叹道。
正说着大曾的手机响了,还是杜所打来的。杜所在电话里问了问情况,大曾一五一十的说了,其中夹杂着一些抱怨。杜所在电话那头宽容的笑了起来,然后定了定说道:“明天是腊月二十九,晚上分局搞一个联谊活动。我看你们要是脱得开身还是过来看一看。”
“好的。领到您放心,我们明天一定抽时间过去。你看我们几点到比较合适?”大曾高兴的说道。
“你们大概八点多过来吧,就在分局俱乐部。”说完杜所挂了电话。
我看着大曾兴奋的表情,便问道:“你怎么那么高兴?跟我说说。”
“明天张局肯定也过去,这是一个接近领导的好机会。尤其是你,初来乍到,有个机会让领导认识认识你多好。很多人熬了多少年都没这个机会呢,你一来就能受到接见,说明领导器重你。”大曾抑制不住兴奋的说道。
“是吗?那我还得好好感谢你啊。这不都是沾了你的光么。”我恭维道。
“话不能这么说,这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领导看人还能受我的影响吗?主要还是你这个人比较老实可靠、背景清白,加上现在正是领导用人之际,所以才会有机会的。”大曾说道。
“你这个语气让我想起电影里锦衣卫的台词了。”我心里开始有些高兴,故意装作平静的说道。
“不跟你开玩笑的,”大曾正色说,“我在丰台这些年赶上几次大换血,所以感触非常深刻。咱们干公务员的,能有什么发展、前途的那都是后话,先得站住脚。你别看咱们一个分局也就是个副局级单位,但是里边的关系错综复杂,如果没有人保护你,那你就完蛋了,立了功没人说你好、有点过失立刻被人整,还是大家一起整你。”
“至于这么严重吗?”我笑着说。
“你看你这人怎么那么不开窍。”大曾看我这个样子有些生气,“我这都是为你好,你可一定要听进去,要不等哪天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我看你不像那种榆木脑袋不开窍的人,你可别让我看走眼啊。”
“放心吧你。”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看起来至于那么傻吗?你刚才说咱们分局的情况很复杂,具体说来听听,我也好长点见识,知道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
“这就对了。”大曾点了根烟说道,“咱们分局这几年真是使劲折腾了几次,每次折腾完都有一批人被宣布职业生涯的死亡,那时候我还小,所有侥幸逃过一劫。其实这么说都是给自己脸上贴金,那时候我一毛头小伙子谁都不带我玩。”
“咱们分局里一正三副,这个你知道吧,全市都是这个架构。局长是冯引,冯局是下一届很有希望进市局班子的人选,据说和上边关系非常密切。然后是张局,张局是一名老公安,真正从基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那真是千锤百炼,张局以前在昌平区,后来调过来的,他在分局是二把手,咱们杜所和他关系就很好,之前我也跟你提到过。
“排在张局后边的是万局,今年62,再有几年该退休了。他现在就是甩手掌柜的,什么都不管,都安排底下几个办事员干。人家资历最老,是咱们分局除了冯局之外唯一一个穿白衬衫的,所以张局一直也很让着他。据说万局的老婆孩子都在国外,不是澳大利亚就是加拿大。”
“可是现在处级以上领导不是妻子儿女不能出国吗?”我问道。
“人家不能离婚啊!”大曾嘲笑我说,“就你这脑子以后当了领导可咋好。”
“噢。继续。”我这才恍然大悟。
“这个万局有个毛病,就是好色。这在咱们局里都是又名的。当初当派出所所长的时候就好这个,有好几个红颜知己。要不他老婆跑国外呆着去了,估计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万局老婆出国之后,他就更无所忌惮了,据说现在和分局信息科一个离异的女人同居呢。
“排名最靠后的叫任局,最近两年才提上来的。他的特点就是脏活累活都他干,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其实想想也对,一共三个副局长,张局管得都是大事难事,那都是一不留神就翻船的买卖;万局就别说了,连冯局都指挥不动他;所以只能让任局来干这些活。任局其实心里也明白,自己资历最浅,踏踏实实干几年等万局一退休他也就有机会熬出头了。”
“那他们怎么分派系呢?”我问道。
“这是个好问题。”大曾赞许道,“总体来分有两派,一派是以万局为核心的以老同志居多的保守派;另一派是以任局为核心的以年轻同志为主的少壮派。张局被夹在中间,算是一个缓冲地带。”
“可我听你这意思,任局不是挺让着老万的吗?”我疑惑不解的问道。
“他让着管什么用,关键是下边总在掐架啊。尤其是那帮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有时候确实挺欺负人的,该干活的时候耍鸡贼,分好处的时候打破了头往前上,一次两次的别人也就让让就算了,时间长了肯定有矛盾。
“然后这帮老头就找老万诉苦去,老万属于翻脸比翻书都快的主儿,连冯局都避他三分。而且他还有个优势,就是局里好多关系户都跟他是一条线的。你想啊,他今年62了,当初那些战友同事的孩子现在基本上也都在岗位上呆了好几年了,他就不断积攒这些人脉,最后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
“我感觉你挺反感他的。”我望着大曾说道。
“也谈不上反感,就是跟他混的那帮人很多时候办事都挺操蛋的。不过他也没有两年了,他现在想的也是平稳过渡,跟那个离异女性多温存几天。”大曾口气鄙夷的说道。
“那你说说张局呗。”
“其实张局这一支算是最舒服的了。第一张局人挺好的,至少能让底下人服他;其次张局在分局的份量还挺重的,一般没人轻易得罪他,不像任局似的经常受气。而且从现在的形势看,老万过两年就退休了,基本上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任局还年轻,变数就大,说不好那天上边一高兴就给他调走了;就张局的位置最稳,而且有发展前途。”
“的确是。”我点了点头说道,“最怕就是领导过两天调动走了,跟着他混的人就绝望了。弄得好点有人接收,混得不好就基本上没什么希望了。”
“所以我说你小子运气好呢,刚一来就入了张局的法眼。”大曾笑着说。
“可是张局身后应该不缺人啊,怎么现在就成了用人之际了呢?”我疑惑的问道,“就算是觉得我还行,那也得后边排着呢。”
“哈哈。”大曾得意的笑了起来,“为什么我说你运气好呢。以前跟着张局走的那几个骨干现在都高升了,所以目前张局身边缺人呢。我跟着杜所混了这么多年,从去年开始才真正接触到张局,你想想你才来了几天!而且张局这人对底下人特别好,有好处有发展绝对替下边人争取,所以很多人都想往他这边上靠。”
“嗯!那我得抓住机会,好好表现。”我望着大曾,“绝对不辜负你对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