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是个事事都求个明白的人,只要他心中有疙瘩,就必定打探清楚,虽然知道画画的人在哪里,可是却想先走南宫家一趟,有他们引见,登门的时候,也就不用突兀了。
而且,这个南宫家,也是娘亲的娘家,自己的舅舅家,今日却是头一回踏进,心里竟是百般滋味。
“来,来来来,你外祖母很是挂念着你,只是又不敢说什么,更不敢进京里去,难得你们竟是到了金陵,怎么也不捎信过来?霆儿这孩子,如今也老大不小了,竟做事没个分寸。”南宫老爷笑容可掬,神色亲热,可是眼中却不掩慈爱。
这是他妹妹的儿子,至少鬼影还来过几次,唯独这个胤禛,可是一回都没来过啊!
南宫子老夫妻两个早就等着了,白发苍然,眼珠子却是骨溜溜地盯着对看着他的弘历和弘晖两个。
大手一张,南宫子笑眯眯地道:“这是两个曾外孙,生得可真是个好清俊模样儿。”
好根骨,好孩子,粉妆玉琢的,可不就是馒头包子?真是想咬一口啊!
不知道使了个什么戏法,竟是从身后拿出好几样小玩意儿来,尤其是拿着一个糖人儿在弘历和弘晖跟前引诱。
谁知两个小家伙却是将头一扭,瞅着南宫老太太虽然端坐在那里,可是却眼看着外孙子一家子,虽然喜不自胜,却依然泪珠莹然,蹦蹦跳跳到了她膝下,一人抱着一条腿撒娇道:“包子(馒头)乖乖哦,太婆婆也乖乖!”
“好!好!好!”老太太拭干了眼泪,抱着两个曾外孙子,心里疼得了不得:“好生聪颖的孩子,还没听着父母教,就知道叫太婆婆了!”外孙子将曾外孙子教养得很好,很乖,让人一见就疼到了心坎儿里。
胤禛携着黛玉上前,对着上座的外祖父母舅父母拜下去:“见过外祖父母,见过舅舅舅母。”
南宫老爷单字一个清,急忙下座来扶:“禛儿,你和玉儿可是尊贵人,莫要折杀我们了。”
眼看着眼前的这一对人中龙凤,谁的心里都是欣慰,也没有想到,还有能见的时候罢?
胤禛缓缓地道:“给长辈见礼,原是理所应当,哪里有什么折杀之说?”
南宫老太太将孩子放在一旁竖眉立眼的南宫子怀中,颤巍巍地走下上座,一手搂着胤禛,一手搂着黛玉,满眼是泪,呜咽道:“我等了三十多年,盼了三十多年,总算是等到了我的另一个外孙子叫我一声外祖母了!”
谁说外孙子不在眼前就没有亲情的?割不断的血肉之情啊!
胤禛大手轻拍着外祖母因哭泣而有些耸动的肩背,温言道:“外祖母莫要伤心了,禛儿这不就是来看望外祖母了?”
众人见老太太哭得厉害,恐怕伤了身子,也都忙上前解劝,竟不管用,老人家反哭得更厉害了。
黛玉素手轻拉着老太太,柔声道:“外祖母莫要担忧了,以往见不到,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黛玉与四哥一同孝敬外祖母。看到外祖母这样伤心,咱们娘儿们哭倒也无妨,只是四哥这个大男人要是难过得掉泪了,一会儿倒是让外祖母笑话外孙子竟轻易掉泪了。”
一席话逗得老太太破涕为笑:“真个儿一张千伶百俐的嘴,竟让我哭也不是了。”
黛玉俏皮一笑:“遇到喜事,原是该欢喜的,哪里能哭呢?莫不是外祖母要给两个曾外孙诠释喜极而泣这个词儿?”
听了这话,众人都不禁莞尔一笑,老太太方略略止住了。
重新收拾好了,分长幼坐下,老太太望着黛玉道:“这个外孙子媳妇可真是好,果然是姻缘天注定!”
眼里有些赞叹之意十分明显,不愧是贾敏的女儿,果然是玲珑剔透,有她为伴,胤禛也不寂寞了!
黛玉不禁一笑,听着老太太的打趣,心里还是有些娇羞:“外祖母过奖了,能与四哥为伴,原是黛玉的福分。”
歪着头看向胤禛,满满的柔情一丝儿都不曾给别人。
胤禛也是大手横过桌面,握着黛玉的手,眼眸中有些爱意流转,竟似两块墨玉生光。
南宫一家自是心里十分欢喜,复又诉说家常琐事,听说鬼影封了亲王,南宫风居住在银面王府里一色平安,老太太这才叹息道:“影儿那孩子,也算是熬到了头了,只是很该也找个媳妇,才算是一个家。”
至于那个倔强的女儿,真是心疼啊,什么时候,还是回家里好啊,真是不想让她孑然一身。
胤禛淡然道:“外祖母只管放心,纵然是影儿不想,娘可住在他那里的,看着他的缘分罢了,影儿也会幸福。”
南宫老太太点点头,只能如此期盼了,念了一辈子的佛,今日,总算是一家子都有了落处。
南宫子逗弄着两个小家伙很是得意,拎着两个家伙在空中丢来丢去,然后又伸手接过来,吓得丫鬟们心儿乱颤,南宫子却是笑得十分开心,满面红光,竟若顽童,惹得弘晖弘历恼得哇哇大叫:“老头子,坏蛋!”
黛玉轻嗔道:“弘晖,弘历,不得对太爷爷无礼,不然你们可要挨打了。”
弘晖嘟着嘴道:“是太爷爷坏啊,这就是叫为老不尊!”
说着得意地对黛玉撒娇道:“额娘,馒头很乖,又会了一个成语!”
稚嫩的话让众人都不禁笑了起来,胤禛却是想起了当年黛玉学棋的事情来,缓缓地道:“当年学棋的事儿,也是外祖父一手安排的罢?不然好端端的,怎么偏生在那个地方巧遇呢?”
南宫子老脸有些红:“还不是你外祖母心里记挂着你,非要我亲眼瞧着你平安才可,又怕我撒谎,巴巴儿地让我带着霆儿一同去,不过还是小时候的女娃儿可爱。”
胤禛心中涌出一股暖意,学棋的事情是他们故意为之,当年的百子会,亦是如此罢?
似是瞧破了他的心思,南宫清点头道:“当年的百子会,原就是为你们而设,娘只是想看看你罢了。”
“那幅卷轴上是婆婆,可是,又是谁画的呢?”黛玉并不喜欢千回百转,直言便问。
南宫老太太叹息了一口气:“此事说来话长,清儿,你还是带着他们去见见罢!”
她半截身子都是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看不透的?唯独担忧着那个孑然一身的女儿罢了。
秦淮河衣香鬓影,虽当深秋,却依然流光溢彩,画舫更是精美绝伦。
苏州园林之灵秀,金陵商贾之富庶,尽让人一目了然。
南宫清引着胤禛夫妻走进一丛幽静的桃花林,深秋桃叶婆娑,泛黄飘零,可是却不掩曾有的蜜香叶清。
黛玉心头竟是生出一种异样,手心也不禁沁出丝丝汗意。
乍然入目的却是桃林深处的一所竹篱茅舍,外面还有鸡舍猪圈,颇有乡村风味儿。
竹篱茅舍处于深处,篱下却是白菊怒放,杂草横生,时不时地有几只发黄的蚱蜢和蝈蝈有气没力地跳动着。
这些都不足以让人想到什么,却是茅舍前,篱笆内,竟有一株有些年头的桃树,虽当秋日,桃叶也疏疏落落了,但是却老干虬枝,粗大的树干上生满了一团团的树胶,透着琥珀色。而这株桃树,就是画上的那一株,只是此时已经更苍然了些。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幽静且淡雅,也没有外世的纷纷扰扰,竟真是隐士之所。”黛玉轻声跟胤禛道。
胤禛握着黛玉的手:“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此时,只是人的避难避世之所罢了。
“大哥,你带人来了?”一道洪亮清朗的声音从茅舍中传出,却是万分的苍凉,竟震得黛玉心中隐隐生出一种凄楚。
南宫清含笑道:“带了我的外甥和外甥媳妇过来瞅瞅你,你身子可好些了?”
一面说,一面举步跨了进去。
黛玉轻轻打量着茅舍中的摆设,虽然是一几一榻,简陋非凡,却是一尘不染,颇为雅致。
让黛玉脸有异色的,却是房中竟是挂满了一幅幅的落英美人图,千万种风姿,千万种笑容,树是一树,人是一人。
竹榻上盘膝坐着一个白衣的中年男子,跟前有一个青衣书童,那中年男子大约五十岁上下,虽然有面颊上有一片又一片的擦伤留下的伤疤,却温文儒雅,眉目清秀,有一种江南特有的温润气质,在谈吐间洒落,竟是让人一见如故。
南宫清扭头对黛玉笑道:“这位就是我的妹夫。”
胤禛淡然,黛玉却是讶然道:“妹夫?那是婆婆的那位已逝的前夫?”
不是听说死掉了么?不然南宫风也不会自号桃花夫人,如何却依然在世?
胤禛上前竟是展开大礼拜见:“胤禛见过上官先生。”
上官瑾瑜,的确是南宫风少年相恋的相公,当年死于康熙手中的,瞧来,轩辕阁探来的消息并没有错。
不管无论如何,自己的皇阿玛对不起他是真的,让他与母亲劳燕分飞也是康熙之错,他身为康熙之子,很该向上官瑾瑜赔礼道歉,这一礼,他当之无愧的;这一礼,更无法弥补他所承受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