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是一座被城墙包裹起来的城市,就像一座巨大的四合院,院子的的前门就是北平的前门。
从喧嚣的前门出来往南走,穿过一条贫民聚集的肮脏街道,就到了神圣的天坛。
天坛往东约五里,东便门往南约五里,这个交叉点叫五里屯。
五里屯是一片巨大的坟地,零星几户人家挤在寺院东边的小道上,多以经营冥具为生。
在这个活人都快撑不下去的年代,以死人为主的五里屯就更显得萧条破败了。
一辆黑色轿车从东便门里驶出来,穿过寂静的村庄和冷清的寺院,最后停在五里屯北面破败的牌楼外面。
两个人从车上走下来,快步穿过牌楼,走进那片宽阔的坟地。
走在前面的是刘宗明,跟在后面的是秦天保,他们要见的人是宋飞。
秦天保想起当年陪着钱怀恩去西山和宋飞会面的情景,不由得感慨万千。
坟地深处有一个巨大的坑,那里是普通百姓最后的归宿——乱葬岗。
两人闪身进了乱葬岗,阴风吹来,乌鸦扑腾着翅膀飞到半空中,发出一阵令人惊悚的怪叫。
刘宗明大声咳嗽了两下,然后站在一块表面平整的巨石上,从兜里摸出酒壶,轻轻抿了一口。
一阵悉悉簌簌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的男人从远处的树丛中转出来。
秦天保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宋飞。
“刘司令,别来无恙。”宋飞抱拳道。
“宋老弟,一向可好?”刘宗明也抱拳道。
“承蒙刘司令关照,一直还算将就。”宋飞笑着说道。
“今天不知道宋老弟把刘某约到此处,是有什么要事相谈?”刘宗明问道。
“也不算什么要事,就是想请刘司令高抬贵手,放了我那些弟兄。”宋飞站在巨石下面,抬头望着刘宗明说道。
“你那些兄弟?”刘宗明皱眉道,“什么情况?你的人落在我们手里了?”
“正是。”宋飞点了点头,“前天的事情。”
“前天?”刘宗明转头看了看秦天保,恍然大悟道,“噢!我想起了,前天秦队长带人扫了几个据点,抓了一些人,原来是宋老弟的手下啊。”
“按理说,宋某是没这个脸面向刘司令张嘴的,技不如人,栽了跟头就得认。可是……”宋飞说道此处便停顿下来。
“现在活着的人就咱们三个,宋老弟但说无妨。”刘宗明说道。
“可是现在正是宋某走窄的时候,上头对我近一段的表现非常不满。这件事要是传回去,恐怕我的差事也就干到头了。所以宋某今天斗胆厚着脸皮把您请出来,就是想请您高抬贵手,放兄弟一条生路,以后兄弟必有报答。”宋飞诚恳地说道。
“哎呀,宋老弟,你这话可说的老哥惭愧了。”刘宗明急忙摆手道,“老话讲做熟不做生,咱们都是老熟人了,宋老弟还救过我的命。不管从哪儿说,也都是咱们老哥们搭伙更说得过去。这要是换个生人来,再给我烧个三把火,我这老胳膊老腿儿可是禁不起折腾了。所以于公于私,宋老弟这个忙我都应该帮,责无旁贷。”
“宋某先谢过刘司令大德了!”宋飞施礼道。
“可是……”刘宗明看了一眼秦天保,又看了看宋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刘司令请讲。”宋飞接口道。
“可是这些人是秦队长抓的,现在要放,还得让秦队长放。”刘宗明说道,“我虽然是秦队长的上司,但是如果我下的命令有悖法令,秦队长也可以拒不执行。而且放人的是秦队长,万一以后事情泄露出去,秦队长也脱不了干系。所以咱们还得看秦队长的意思,看看秦队长愿不愿意和咱们趟这趟浑水。”
秦队长听到刘宗明把花传到了自己手里,正想着要答话,宋飞却先开口了。
“秦队长在安成县的时候就素有侠名,深受百姓爱戴。”宋飞说道,“我相信秦队长心里不愿意横加阻挠,但是如果确有难言之隐,宋某也绝不勉强。”
“属下唯长官之命是从!”秦天保立正道,“此间之事,纵有万死,也绝不向他人吐露。”
秦天保看似老实的一句话,又把花塞回到刘宗明手中。
刘宗明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蹲下身体,坐在巨石上,又招呼秦天保和宋飞坐下。
他掏出香烟分给两人,接着自己也点上烟,重重吸了一口。
“这个地方叫五里屯,我来北平之前就听过了。”刘宗明说道,“你们知道明朝的袁崇焕吧,他被凌迟的时候,北平的老百姓都挣着要吃他的肉,和他的血,嚼他的骨头。他死之后,尸体就被扔在这里,后来被他的部下收敛起来,埋到别的地方。这些站在风口浪尖的人,最后的结局怎样,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就看这风往什么地方刮,浪往哪个方向打。但是袁崇焕还算幸运的,二百多年过去了,老百姓还记着他。还有那个吊死在歪脖树上的崇祯皇帝,唉……”
宋飞见刘宗明停住了口,于是接话道:“袁崇焕虽然被崇祯皇帝错杀,但历史是公正的,后人都记住了他是个大英雄。”
“是啊,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大英雄。”刘宗明把眼光伸向远处,喃喃道,”可惜啊,这样的大英雄,最终还是让努尔哈赤的反间计扳倒了。“
“这是崇祯皇帝的昏庸。”宋飞顿了顿说道,“但也正是崇祯,成全了袁崇焕的千古名声。”
“你这么说也对。”刘宗明看了一眼宋飞,点点头道。
“袁崇焕之所以被后世景仰,不是因为他被崇祯皇帝错杀。”宋飞继续说道,“而是因为他一力抗清,抵御外辱,是个顶天立地的民族英雄。”
宋飞说完这句话后,三人陷入了沉静。过了良久,刘宗明才咳嗽了一声。
“嗨,我们怎么说到袁崇焕身上来了。”刘宗明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然后望着宋飞说道,“回去我们就放人,算是报答宋老弟之前的救命之恩。”
“多谢刘司令。”宋飞抱拳道。
“谢什么,咱们都是中国人。”刘宗明说道,“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不交战的时候,就犯不着这么较真了,你说呢,秦队长?”
“刘司令大仁大义,属下一定时时刻刻谨记刘司令教诲。”秦天保低头道。
“宋老弟,咱们还是那句老话,我让秦队长睁只眼闭只眼,你们办事的时候也为我考虑考虑,咱们尽可能不在公事上碰面。”刘宗明对宋飞说道,“上次你跟我说山水总有相逢时,我觉得很对。不管以后中国是姓蒋还是姓汪,天下总有大同的一天。”
“刘司令一番苦心,宋某记在心上。”宋飞说道。
宋飞和刘宗明、秦天保分开后,立刻回到了自己的寓所,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报告给了李淑平,并且把自己的想法附在报告后面。
宋飞在北平一共设立了六个联络站,一日之内,除了自己的寓所,另外五个据点全被秦天保捣毁,并抓捕了二十多名同志,几乎全军覆没,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形。
这五个据联络站之间从来不联系,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所有联络站只和宋飞单线联系。这就说明刘宗明在行动前就已经掌握了军统北平联络站的全部情报;同时,这也意味着泄露情报的人级别在宋飞之上。
由于李淑平向上级隐匿了宋飞的所有信息,所以理论上说知道北平联络站存在的人只有李淑平、侯力、关爱琪和宋飞本人。
宋飞是不可能出卖自己的,那么泄露情报的人就只可能是李淑平、侯力或者关爱琪了。
无论是他们其中哪一个,对宋飞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打击。
如果不是刘宗明放了他们一马,他们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说到刘宗明,宋飞看出他的思想上出现了波动,这次演的捉放曹,就是为了向自己传递一个信号:他有意回头。
宋飞心里清楚,这两个信息足够李淑平喝一壶了。
当天夜里,宋飞见到了五个联络站的负责人,当即宣布撤销北平所有联络站,所有人连夜撤到天津去。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意识到北平已经不再需要联络站,只要有吴佳惠可以了。
秦天保带队抓人的那天,所有人都搞不清状况,还是吴佳惠第一时间给他传出的消息,他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刘宗明带着秦天保赴会,并且当着秦天保的面和自己说了那些比较露骨的话,说明他已经对秦天保的信任已经到达一定程度了。
从某种角度说,他们三个人现在上了一条船。
第二天一早,宋飞来到了前门的联晟茶楼,姚重山已经坐在包间里等他了。
姚重山知道了北平联络站被破坏的消息,急忙从保定赶了过来,没想到刘宗明却把人给放了。
两人聊了一会,姚重山忽然提出资助隋进的想法。
“现在保定新来了两支从关外来的伪军。”姚重山说道,“他们仗着关东军的支持,在城里城外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已经和保定警备局发生好几次冲突了。保定市长是个软骨头,不敢和他们对着干,现在他们更肆无忌惮了。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保定的伪军已经有三成投向了他们,剩下的三成站在中间看着,还有四成跟着隋进。他们手里很有钱,收买了不少人,现在两边实力的差距已经没那么大了,随时有可能打起来。”
“伪军打伪军?这个有意思了。”宋飞笑着说。
“这两支伪军的头目是堂兄弟,哥哥叫崔成,弟弟叫崔就。”姚重山继续说道,“每人手下有三千人马,据说以前在关外是当土匪的。”
“关东军都仰仗些什么人,看来日本鬼子没几天蹦跶了。”宋飞摇了摇头。
“他们盯上了我的生意,想要分一杯羹。”姚重山说道,“可是他们狮子大开口,张嘴就是每月五十万银元。”
“刚来就这么横?”宋飞问道,“没摸摸你的底就敢张嘴?”
“他们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好像保定就是他们家的一样,想拿什么拿什么。”姚重山回答道。
“隋进能忍得了?”宋飞又问道。
“现在看时一直在忍着,但我想这是做戏给他们看呢。”姚重山说道,“当初他被伏击,不也在医院装病,最后蒙蔽了陆柏龄。”
“你继续说。”宋飞点了点头。
“据我所知,华北陆军部的人和关东军关系一向不合,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姚重山说道,“就拿白鸟鲸来说吧,他就非常不愿意让保定的人插手安成县的事务,尤其是仁和镇的铁路。但是关东军那些人知道铁路是个肥差,所以总盯着他,经常没事找事想要掺和仁和镇的事务。白鸟鲸之前和我抱怨过那些关东军,甚至诅咒他们被八路杀掉。”
“你打算怎么做?”宋飞问道。
“我们出资支持隋进,让他和崔成他们干。”姚重山说道,“白鸟鲸肯定会支持隋进。”
“事情闹大了,隋进怎么收场?”宋飞又问道。
“崔成那伙人在保定早就天怒人怨,真要是事情闹大了,正好把他们挤兑走。”姚重山说道。
“所以隋进肯干?”
“我认为他肯干。”姚重山说道,“他最近一直和那个从天津跑出来的戏子混在一起,我估计他又在使迷魂阵,正憋着对付那些人呢。如果他真是个酒色之徒,也不可能坐到这个位置上。”
“嗯。”宋飞点了点头。
“秦天保现在在北平,指不上他,咱们还是得寻找新人。”姚重山说道,“隋进虽然不好控制,但也算是合适的人选了。我的计划是先争取白鸟鲸和常安的支持,然后再去找隋进。我们出钱,常安负责采买军火,隋进出面和他们干仗,事情搞大了之后再由白鸟鲸到上面游说。把崔成赶走,隋进能巩固自己的位置,常安挣了钱,白鸟鲸也不必再被关东军算计,大家都有利可图。”
“如果打起来,会不会对咱们的运输线有影响?”宋飞问道。
“不仅没有影响,反而会掩护咱们的运输线。”姚重山接口道,“到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隋进他们吸引走了,就没人注意铁路了。相反,如果任由现在的局面发展,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随便找个茬儿扣车查车,到时候我们就被动了。”
“既然如此,咱们就干!”宋飞说道,“隋进要多少钱,咱们就给他多少钱,反正是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咱们看这场大戏,捧个钱场也是应该的。”
“那我就回去准备了。”姚重山点了点头。
“你这个算盘打得不错,”宋飞忽然问道,“如果隋进打败了呢?”
“隋进打败了肯定得去求秦天保,那时候他们的斗争就会升级了。”姚重山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