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引的手
大学毕业前,我一人到闽北山区实习。那是崇山峻岭中的一个村庄,虽山清水秀,却人烟稀少。我住在孤零零的村部里,竟连电视也没有,晚饭后只能在村里四处遛遛,找村民闲聊农事杂活。每日,随着实习单位指导老师老蔡,走向田野弄草莳秧。起先还觉得新鲜好奇,早晚也疯跑在那空荡荡的乡村公路上,于尘土飞扬中消耗着青春活力。随时光延宕,我一直等不来女友的来信,日见索然无味,寂寞难耐,日子一天天不见得有多大差别。
有一夜,山村突然停电,我与老蔡像身陷囹圄的野兽,在住所里来回走动,年久失修的房子吱呀作响,有摇摇欲坠之感。老蔡划根火柴,点起一根劣质烟,谈起他坎坷的一生。我摸出一截蜡烛点亮,山色朦胧,蛙鼓虫鸣,间或有一两声柴门犬吠。屋外山风徐徐而来,拍打着年代久远的窗棂,摇曳着室内如豆的烛影。唏嘘喟叹之余,我工工整整地记下他的言语。老的倾诉心事,少的写写改改,我们只能用这种方式,打发又一个漫漫长夜而已。但是,心与心之间却靠得更近,一如白天绾起裤管,在风雨中手牵着手,平静地走向田间地头。起初,我俩谁也没想到去发表,更没想到那夜的文字后来能拨动那么多人的心弦。直到第三天,如一股向外喷涌的汩汩山泉,倾诉的欲望让我们抑制不住,便把它寄往省城一家报社。寄了就很舒畅,管它泥牛入海哪。
过不久,有同学说在图书馆的报刊部看到我的文章。找到后发现,那稿子被做了不少润色,语言简洁明快,人物栩栩如生。那时,省报只有四版,我的文章篇幅还不算太短,我与老蔡的名字被静静地铅印在报纸上。老师说,我的实习时光被画上了一个美丽的句点。十五年过去了,回想起在那清幽孤苦的日子里,有位至今不知名的编辑,用那双美丽的手牵着我,带我走进了一个梦幻世界,抚慰了曾经那样寂寞的青春情怀。
参加工作后,又到偏僻的乡下驻村,咬着笔杆子给报社写稿。有一天,突然收到报社来信,一位编辑对我的稿子提出诚恳的修改意见,信未拆开体内已热血涌动。茫茫人海,有心相知,有手相携,穿越千山万水而来。
前不久,老蔡挂来电话,说评上了高级职称,退休回家含饴弄孙了。一个农民出身的人,晚年有这样的结局,让他心满意足。人生犹如一季草一场雨。在庸常的日子里,涂写点文字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之事。心怀感激的是,前方有那么多双手在冥冥中,不时地牵着你,让你回想起来温馨无比。
往事如烟
在电话里,她说要结婚了,我为此高兴。但是,似乎也有一种说不上的味道。
那是十年前,她高中毕业后来榕城打工站柜台。初识时,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皮肤白皙,衣着简洁,眼睛爱笑,有一种来自山区的单纯之美。我刚参加工作,虽风华正茂,却捉襟见肘,八小时之余百无聊赖,经常跑去店里等她下班一起玩。她回眸一笑或一个眼神,我心里都会开心很久。偶尔去出差,我也会用磁卡挂挂电话,三言两语的。那时,对于未来,我也没考虑太多。其实,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回肠荡气的过程和举动,却有一丝平平淡淡的温柔,一种若即若离的思念。
而后,她考进高校读书去了。毕业后,到一家有名的私营企业上班,工资明显比我高。慢慢地,我们联系少了。城市的灯红酒绿和纸醉金迷一直诱惑着庸常的人们。生命中,会有许多来来往往的人,有的你不能驻足企盼太久,我很快选择逃避并试图遗忘,却常在睡梦中见到那春风拂面的笑靥。
前年,在一个冬去春来的日子,那天我走在路上,一种久违的思念突然莫名其妙地袭来,便东打西听找到她的电话号码,相互间在电话中流露世俗的激动和关怀。我与她又见面了,掐指算,一别就快八年。
如今,我早已结婚生子略为稳定,年近不惑白发渐现。总觉得,她已为人娇妻慈母,有人一路为她遮风挡雨,或已天南地北远离这个城市,去去千里烟波;不料却形单影只,近我于咫尺之遥。依然甜甜的笑,终究掩盖不住岁月的痕迹。她淡淡地说,女人如花,相当一部分工资都用于养颜护肤,以及洗染那一头曾经让人倾心的乌黑亮发。
时光流逝,记忆中保留下来的常是最美好的东西,于情感最为刻骨铭心。斗转星移,相见不如想念。我像酒鬼怀抱陈年佳酿,去其苦涩存之精华,揭盖之际已芳香扑鼻。这种虚无缥缈的幽香,时常在红尘中伴我上路,引我走出困惑,远离沼泽。
她带男朋友让我见过一面,似乎也像是征求我的意见。她结婚的那一天,我不巧在外地出差,就用短信衷心祝福。
她生活会很幸福的,我一直这样坚信。
有关同学
那一年国庆黄金周,大学同窗汇集母校聚会,纪念毕业十周年。同学们很抬举我,说我在校当过班长,会写点小文章,任筹备会常务秘书长,负责具体通联工作正合适。佳期已至,同学们又干脆让我主持会议。虽是赶鸭子上架,却不吝为锻炼的好机会,心想就试着看。望着会议室里黑压压的人群,我开始结结巴巴地说开场白,从半月前的“9.11”世界大事,谈起人生聚散的不易,从国庆节与中秋节合二为一的巧遇,努力把师生们的眼球吸引过来,勉强折腾下来。
前期准备工作很累人。有一山区同学搞水产养殖,辛苦了半年多,拟在节假日上市卖个好价钱,我不忍硬拽他来;有的同学是联系上了,可能囿于成见想到别的,找个借口不来了。但绝大部分同学都想方设法从四面八方赶来了。有一纪检部门的同学,刚参与办完一件大案,匆忙赶来却不露声色,大家愈发感到敬佩与羡慕。会上,修同学很逗趣,煞有介事地拿出一张讲话稿,摆出一副领导做大报告的架势,洋洋洒洒地把家乡的县情秀了一把,晚上喝酒时被大家灌得差点没醉。
端起杯,想起一毕业就病逝的同学,大家黯然神伤。其实,那同学快毕业时已全身浮肿,自己也已感到大限将至,但他毕业会考仍然很用功,几乎每科优良。那时,他会抱着吉他自弹自唱,没有太多表情。当灵魂无助地向依附的肉体告别时的滋味,不是常人能体会得到的。他是在一所农村中学的岗位上悄然离去的,因信息不灵交通不便,估计没有同学去参加他的葬礼。事后,我们几个外地同学给他父母亲寄点零花钱。他那在小学代课的父亲很拘谨,寄来笔迹工整的感谢信,从此杳无音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含辛茹苦地培养起一个大学生,有谁料到最终是这种悲惨结局。
光阴荏苒,倏忽间十五年将至。绝大部分同学都生儿育女了,但还是有个别没有成家,有的甚至失踪了。国外的一个同学,每次挂电话回来都说,陪他再聊一会儿吧,电话费不贵的。另一个同学,几年后回来了,精神虽依旧抖擞,却骇人的又黑又瘦,无情的岁月改变着一切,大家似乎一时无从谈起。那一夜是周末,几家人围在一起,看着小孩玩得开心,觉得大人慢慢在变老。出于接风,也兼送行,我忘记了医生的忠告,把老婆的谆谆教导抛到脑后,啤酒红酒白酒混着喝,发疯地用酒精麻醉神经。半夜,又再吆喝到同学家去,开了一瓶高档白酒,分成几杯干掉;撬了一瓶怪味的西洋酒,那玩意后来被证明,只能是用来摆设和悦目的。然后,我在飘着细雨的昏黄街灯下,七歪八扭地摸着回家。翌日,几个人晕了一天。因为同学,所以破天荒地这样野蛮喝酒。
嫁作商人妇的女同学,平常注重保养,看得出小日子很惬意,谈论省城楼市时如闲庭散步,轻描淡写。我领死工资养家糊口,家务活干得越来越欢,一副死心塌地状。从小学到大学,结为连理一生厮守的同学不少。但天怨红颜,很多女性在韶华这条防线上终究败下阵来。多少曾经让人怦然心动的倩影,如今只能在寒暄后礼节性地恭维一下,只剩“资深”二字。
春节期间,在老家工作的几个兄弟素来热心于众同学的家长里短,四处招呼高中同窗,在涂寨小镇街上的酒家聚会。当日,有人挤公交车来,少言寡语的寂静,或逆来顺受的谦卑;有人驾私家车赴约,事业有成的光鲜,或度尽劫波的得意。曾经的记忆,缩短了彼此的距离。相互让坐下来,已萝卜青菜分门别类。尽管也都知道,宴席之后,走出酒店,基本是各走各道,作鸟兽散,几杯酒后又再次抱在一起称兄道弟,推推搡搡如熙攘的菜市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