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公私分明,近乎死板。记得有一次,公社领导莅临场里指导工作,欢迎标语倒是贴出来了,领导检查完工作后也很满意,临返程时不知怎的,看上了墙角边黑黝黝的木炭,祖父竟然称斤论价,收了他的钱。好几年,这事都被其他村支委作为茶余饭后的笑谈,也让家里人长叹不已。他长期与祖母两处分居,祖母偶尔到场里小住两天,背地里往兜里偷偷塞点落果给我充饥解馋,但绝对是不能被祖父知道的。
祖父是村集体资产的忠实守夜犬。村里一些喜欢偷鸡摸狗的懒散人很记恨祖父,因他体型给起了个“二尺八”的外号;几个因揩集体油水被批评教育的人,甚至当面羞辱我们兄弟,我的泪水直往肚里吞,默默承受着所有委屈。
祖父经常上门访贫问苦,关心孤寡老人。但凡村里有嫁娶喜事,谁请他都躲得远远的,从不做锦上添花之事,颇有不近人情世故的味道,也让人觉得他清高孤僻,不可思议。
祖父一心向公。在我童年时,父亲因病早逝,白发送青丝人生大悲,我没看他流过眼泪,但家中苦楚化为脸上皱纹,也许这是公而忘私的遗憾之处。祖父经常引用毛主席的话,以家长的绝对权威教育家中大小,如要听党的话,跟党走,等等。我考上大学走出乡村,他逢人便说我成了党的儿子。也是党员的母亲,一听这话很来气,背后悄然责骂他。
到了晚年,祖父离开岗位回到家,似乎有所醒悟,把所有的挚爱都给了孙子们,不断地填补着先前的不足。耄耋之年,祖父带几个老师傅南下广东,抄起看家本领,参与深山寺庙的木构建筑修建。那年春节,他用工资为正在上中学的我和弟弟各买了一块手表,合买了一部自行车,大大地改善了我们兄弟俩的学习条件,并鼓励我们把书念好,将来更好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服务。
祖父活在农民心中,深受好评。县里有几个在基层驻点的老领导,一提起他,都竖起大拇指说,“好人一个哪”。祖父离职后,县委高度肯定了他长期在农村基层的工作贡献,特地颁给一本荣誉证书;鉴于家庭生活困难,每月给予生活补贴二十八元。暮年的他,时常为此自豪,每月发放补贴的5号,无论风吹雨打,他都要自己步行半个钟头到乡政府领取,直到不能再走动的那一天为止。这一段路,祖父从不轻易叫别人代替。我们知道,在这一段路上,他如老牛反刍般地回味着他走过的每一个足迹。
祖父活到八十六岁。安葬的那一天,村里搞了个隆重而简朴的追悼会。等祖父棺木入土后,众人回到家刚歇脚,老天爷便猛下了一阵倾盆大雨。
吃水不忘挖井人。有一位在省城部队工作的师长常对我说:“有今天的好日子,要感谢你祖父当时送我参军入伍,但你们家人没有因他而得到什么。”
是啊,矮小的祖父,与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很少,确实没有给子孙后代留下什么财富,却筑起了一座令后人永远仰望的精神丰碑。
外祖父
时间大概是在1999年的国庆节后。
同事打我传呼,说我外祖父到办公室来了。我急忙赶回单位,当看到八十几岁的外祖父坐在办公室喝茶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啊,我上午才收到他的来信,说准备找个时间到福州会会老同学。岂料我刚搁好信件,尚未到晌午,他就和惠安县城的另一个同学老王笑眯眯地出现在我面前了。那时,家乡到省城还没有通高速公路,旅途颠簸劳顿,虽从县城出发,仍要起个大早,才能赶在下班前抵达。
我赶紧一边带他俩到单位招待所住下,一边挂电话告知老家的大舅。大舅很来气地说,人越老却越像孩子,又一次和同学瞒着家人出远门哪,上次到泉州逛古街,身上的钱就被小偷偷个精光。
外祖父中等身材,满脸红光,头戴鸭舌帽,身着灰白色风衣,手拄文明拐,逾八旬高龄却身骨硬朗,器宇不凡。单位人都说,怎样看都像归国老华侨。但他已眼老昏花,一走进我的房子就嘀咕什么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带他回招待所,一楼楼梯口墙壁恰有一面镜子,他竟对镜中的自己叫嚷,“老王你不回房间,愣愣站这里做啥?”惹得服务员大笑不止。
午憩后,我到房间探望,他俩却自己踱步去逛西湖了。天下起毛毛小雨时,我正暗暗发愁着,他俩已打车回来了,并很得意地说,他们有高龄老人证,不用买门票。
当晚,外祖父的两个老同学来了,四位老寿星合计起来共三百五十岁。我请老前辈们用餐,他们每人还喝了两小杯龙岩的沉缸红酒,叙起寒窗旧事,唏嘘不已。他们虽然都已腿脚不灵,却还相互约定到杭州游玩的时间,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啊!看他们飘然欲仙,餐厅经理对我说,此景千载难逢呵。
翌日早饭后,外祖父决计回家,他和老王游兴高昂,坚持要边逛商店,边走到汽车站乘车,并执意不让我送行。下午上班时,我挂电话回县城舅舅家问询,晓得他们已在家歇脚了,一颗心才不再悬着。
记得过了一年,外祖父却单独一人又来到省城找我,着实把我吓得不轻。第二天刚好有出差公车路过县城,我便向单位请个假,专程送他回去。
外祖父曾是城关的中学教师,一生共育有十个儿女。困难时期夭折一个,仍有六男三女。母亲在家排行老三,却自幼和二姨被抱养到乡下。小时候,父亲经常骑着三轮车,把我们兄弟带进城里,走亲戚看风景。外祖母给我的印象是形容枯槁,犹如风中残烛,似乎在我懂事不久后,她就卧床并长期瘫痪不起,估计是生育太多精血掏空的缘故。病榻上的外祖母,让外祖父伺候了十来年,但他却毫无怨言,相濡以沫地伴她走完一生。
外祖父家是大宅门四合院,院内曾有一个小花园,一年四季鸟语花香,有点鲁迅笔下百草园的韵味。门口有一对石兽,我经常骑在它背上玩耍。厅内有一张能前后摇晃的八仙椅,两边摆放着四只雕刻精湛的楠木太师椅,这些家具现在都很难见着。厅堂墙壁上供着祖宗的黑白遗像,在昏黄的光线中显得有几分阴森,让我不敢抬头多看一眼。但就在这厅堂里,外祖父极力地维护着他的至尊地位和精神构建,并精心照料子孙的大小事情。他为人师表衣着整洁,有几套很漂亮的西装,有次向我展示一番,让在上学的我觊觎了好久。
光阴似箭,年代更换。除了在偏僻山区的二舅一时回不来外,上山下乡的舅舅们都回到城里,一个个张罗着结婚了。外祖父抱着很执拗的传统观念,始终坚持大家庭要团结在他眼皮底下,就门前花园的地加盖起三层楼,狭窄的楼道如蛇攀爬,五个舅舅的家便就这样拥在一起,生儿育女,吃喝拉撒,磕磕碰碰地生活了好久。
二姨丈是县城里干部,所以一家人慢慢地都农转非进城了。我母亲命运多舛,外祖父便经常以古训教育我说,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我考上大学后,他高兴得合不拢嘴,乡下女儿家也有人进城了。
外祖母合眼后,暮年的外祖父就把精力放在一处华侨投资的庙宇古建上,不停为工程进度而奔波。
后来,舅舅们一个个搬到外头新房子住。看着膝下内外孙如芝麻开花般长大,外祖父感到很惬意,活到九十四岁辞世。去年,县里旧城改造把那老房子拆了,外祖父、老宅第和曾经的往事就永远存在记忆之中,让我回味无穷。
舅舅
舅舅离开我们一年多了。
准确地讲,舅舅曾经是一名不出远门的普通农民工。去年9月底的一天傍晚,他与家人口角,一气之下竟喝下农药,不治辞世,时年五十。接到噩耗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舅舅一向乐观,时常笑呵呵的,育有一女二子。不料,他所溺爱的小儿子,成人后不务正业,常与人言语争执,终酿成终生大错。村里人都说,想不到他会这样,走向不归路。
乡下人的日子,简单而平淡。小时候,舅舅予我的印象是劳作之余喜贪杯中物,傍晚常踱到我家与父亲对饮,通常是半斤地瓜烧就着花生米之类的,喝至半夜踉踉跄跄而回。我时常站在巷口打着手电,一束泛黄之光照他离去,风中隐隐约约有跌撞声传来。后来,舅舅因盖新房,又为大儿子娶亲,操劳成疾,染上肺痨,长咳不止,日见消瘦。地方福利部门也曾给予治疗,但不见明显好转。烟酒皆禁之后,他如大部分留守农人一样,玩上“六合彩”,从消遣到入迷,家人见他屡劝不改,也便随他去了。
我十八岁那一年,离开了家乡到城里上大学。之前一直摸爬滚打在休戚与共的村野田垄,但从这以后,村庄的一草一木对我却变得陌生起来。或许早已陌生,但我却从未留意。日出日落的岁月,悄悄而无情地改变着身边的一切,人在变,乡村也在变。面对所有的更迭嬗变,步履匆匆的人们无暇投以太多的关注和思考,于我更是有许多的无助和迷离。有统计表明,我国八成自杀者身份是农民,而八成农民是以农药为结束自己生命的工具。农药呀,你这工业社会衍生的双刃剑,在努力解放农民的同时,却似幽灵般地游荡在乡野的上空。
当然,舅舅的离去是不能与歌星名人的自杀同日而语的,但所有这样的离去,都在永远困惑和刺痛着活着的亲人和朋友。生命只有一次,许多事将会被遗忘在时间的大河里,但耳闻目睹的自杀,却让人不寒而栗,无法释怀。
村庄的日子,是一天天地好起来了,但贫瘠的土地明显留不住眼下的年轻人了,村庄在输出读书人的同时,也输出大量的农民工。日光照耀下,几幢别墅很显眼,那是建筑商和乡镇干部盖的。祖父当大队长时的农场已衰败不堪。农村的治安也不太好,“六合彩”更是像毒品一样地迷惑着父老乡亲。村里的人们,以建设的名义向自然索取,砍伐树木,吞噬良田,堵塞渠道,曾经山清水秀的田园风光遍寻无着。我试着与古老的村庄对话,但已变得无比艰难,这时常让我内心空落落的。
我不知道,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村庄刚铺设的水泥路与精彩的外界顺利接轨,这一代子孙在告别村庄的时候,可以用更便捷的方式和更快的速度。
舅舅那年来城里参加我的婚礼,翌日我带他逛西湖,刚到大门口听说要门票,他说农村也大抵如此,死活不肯进去,一行人省了几十元。后来,他经常动员我退休后回家养老,争取盖一幢房子,比如镇上的某某。舅舅希望我能带好表弟,我却无能为力,道不同不相谋。
我想,舅舅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或许在天上的村庄里。他还是常喝酒,但没有什么烦恼。
大海的儿子
我看呆了——不知怎的,赤裸着身体的儿子竟面向大海,双腿齐整整地跪下来,任由海浪荡漾在他的腰际……
这是酷暑7月底惠安海边的一天。昨夜,我便与在张坂镇工作的强同学约定,早上带儿子到海湾看海。尽管老同学建议说,待傍晚夕阳西下,暑气逐渐消散,更是海边休闲的好时光。我却固执己见,儿童接触自然,走向沙滩,走近海浪,晒晒阳光何妨哪。
已经记不得,这是我第几次带儿子走向大海。这次,我没有选择去闻名遐迩的崇武半月湾,也没有去后起之秀的山霞青沙湾,而是来到这养在深闺、远离喧嚣的塔窟海湾——这是我自己借临近沿海小渔村姑且命名的,她应该会有更动听的名字吧。
与同学见过面后,汽车奔驰在宽畅葱郁的沿海大通道,来到海边已是10时多,尽管头顶烈日炎炎,阵阵海风拂面吹来,却是无比清凉惬意。起初,儿子看见大海虽然很兴奋,走近海水却依旧很谨慎。他脱下鞋子,在柔软沙滩上来回奔跑嬉笑,追逐着若隐若现的小海蟹,随后一屁股坐在凉爽的海水里,衣服便几乎湿透了。看看四周没有其他人,我说干脆脱光衣服吧。儿子迅速扒下背心短裤,就出现了文章开头让我无限感慨的一幕。
跪向大海,儿子显得很虔诚,无比安逸温顺,犹如回归母亲的怀抱。这样做,没人教他,也没有人暗示他。我想,这便是大海神奇的力量,一种永久感召男女老少的魅力。
之后,儿子说,听着大海的节奏,便会唱闽南歌。
是的,他想起《爱拼才会赢》那首歌,一首由海峡两岸儿女共同唱响,永远滋润着世界华裔的杰作。
阿昌
岁月流逝,老家村里有许多人和事,在脑海里变得日渐模糊。前年以来,阿昌却突然在我面前闪现,日益明朗起来,让人感慨沧海桑田,有点不可思议。
阿昌父母是大我母亲一辈的远房亲戚,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育有三子一女。一家人与世无争,先是挤在旧大厝一间厢房里,昏暗潮湿,捉襟见肘。像大多农人一般,家中子女多,没有门路增加收入,靠种田仅够养家糊口,打点零工也只够年节急用,始终无法走出生活困境。兄弟几个,都没有小学毕业,似乎永远也改变不了命运。长大成人后,由于相貌和经济等种种原因,兄弟们的婚姻大事如多米诺骨牌效应,都接连不断地耽搁下来,让父母心急如焚,远近亲戚看着心疼,不断沉淀成老大难问题,几乎都无可救药了。
阿昌排行老大,俩弟弟年纪与我相仿。他大弟上小学时,曾经有一年与我同桌,念书极不用功,经常调皮捣蛋,让我望而生畏,处处躲着他。如今已经十几年没遇上,也许一下子也认不出来。前些年,听说当上门女婿去了,总是吵闹不停,生活很不如意。他小弟近年见过几回,经母亲热心提议,我帮他做过一次媒,对象是同学刚离异不久的妹妹,我本来挺有信心的,在挂回老家的电话里,为他打气鼓劲。谁料,有心栽花花不开,一见面好事就黄了。看得出,他心里难受了好久,我也是望天长叹,第一印象就这么重要哪,难道人真有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