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主位之上,成帝愣在原地,身形晃了晃,心头泛起起伏的失败感,他的儿子在皇城中过了痛苦万分的十几年,他这做父亲的却总与他形同陌路,苍老的脸上浮起愁苦自责的神色,他颓然跌回主位上,望着跟前跪地请求的北堂逸默默无言,他这个儿子,今生至此只求过他两次,第一次是为赐婚,这一次便是削位,两次,皆是因为同一个女人。
“勉西冬猎,你的腿伤难道也是……?”成帝抬起低垂的眼睑,确认似的询问。
北堂逸浮起身子,并没有抬头,“儿臣在勉西的狩猎区从未出现过雪狼,这一次遇见的狼群数量不多,狼王当时已然负伤在身,应是已经受过一阵围猎的。”否则依狼的习性,狼王绝不会舍弃自己全部的部下不管不顾。
成帝沉吸了口,再度陷入悠长的沉默,厢房中安静的再没有任何声音,大殿之上的奏乐上飘荡过来,晃晃悠悠的宣誓着外头的喧嚷与热闹。
良久,成帝缓缓叹了一口气,“赐婚之事容后再议吧,今天时年岁夜,朕不想听见什么削位的事。”
北堂逸不答,半弓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仍旧没有起身推延的意思。
“逸儿,相信朕,”成帝语重心长的开口,“朕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你是朕的儿子,域华城也始终是你的家。”就算贵为天子,可他也仍是一位父亲,一位做了太多错误的后悔事的父亲。
厢房中的北堂逸抬起头,望向自己的父亲,郁结未舒的眼眸闪了闪,稍稍犹豫了一阵,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你先下去吧,让朕一个人待一会儿。”成帝挥了挥手,遣退跟前的儿子。
待北堂逸离开之后,成帝望向那副低眉浅笑的画像,遥忆起当年容妃的一颦一笑,似乎仍然近在眼前,如若幽兰的声音似远又近,在记忆中一遍遍的回响。
“你永远不会骗我的,是不是?”
“如果你走错了路,容儿就站在原地等着,一直等着你回来。”
“我以为今生能遇上你,相信你,跟了你是最幸福的事,可到头来,这却是我做的最错的事,你只是在利用我而已!”
成帝略带疲惫的垂下眼眸,最终,他还是负了她,他被逼着走向尖峰,一错便再回不了头,却如她所言,她选择最狠心的方式让自己留在原地,而他却越走越远,永远无法再寻得她。
他无措的扶着身旁的房柱,孤傲的身影瞬时隐在暮色凄紧的暗角中,“容儿,你还在恨朕吗?”
几个低声喃喃的词,透着他心底的懊悔与思念,可空旷寂静的厢房内,尘思冰冷,回应他的,只是那副画像中,滞留一瞬的永恒微笑。
厢房门外,北堂逸默然伫立了一会儿,这十几年的怨恨终于说了出来,可心中却反而更加难受了。
他启步离开,朝着大殿的方向缓缓行去,莫梨君性子急,估计已经等的很着急了,出了后殿的大门,一个意外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说意外,又像是意料之中,北堂景一身锦衣华服,怡然自得的站在大殿玉石坡上,俨然正是在等着他。
眼眸流转,北堂景看向身后方的北堂逸,径直问道:“父皇与你说了些什么?”
“不关你的事。”北堂逸不想与他多做纠缠,步子未停的继续离开。
“站住。”北堂景冷声喊住他,几步来到他身后。
北堂逸回身面对他,“怎么,你在担心自己的地位,还是怕我对父皇说些什么。”
北堂景不屑的冷笑,他从来不怕这些,这么多年父皇视他如无物,他只是一个早就该死的空壳皇子而已,“别高估自己了,说出来也只会让人觉得可笑而已。”
“那你还拦着我做什么。”北堂逸眉宇轻蹙,透露着不悦之意。
“只怕你最近活的太痛快了,”北堂景冷声说着,面上带着肃穆的寒意,“北堂逸,你公然与我作对,是想找死吗?”
北堂逸心知他值得是花灯会上的事,淡笑着看了北堂景一眼,既然已经选择不再退避,直面敌人也只是早晚的事,混沌迷雾终究挡不过蓄势待发的锋芒利箭,他的世界,迟早会有破云见日的一天。
“找死?”他噙着风轻云淡的冷然笑意出声,“那便试试好了。”品酒宴在戌时一刻举行,年岁夜的气氛相当融洽,到处都是欢快的谈笑声进酒声,琴瑟和弦伴着美艳舞姬的翩然舞姿,泽明殿在席的众人脸上尽是轻松欢乐的笑容。
左侧中间的席位上,莫梨君垂着脑袋郁郁寡欢,她怀中揣着那只玉镯,心中仿佛被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原本想要品酒的心情已经吓走一大半了,而身旁的位置依然空悬着,莫梨君探头四周看了看,还是没看见北堂逸与老皇帝的身影。
也不知老皇帝带着北堂逸上哪去了,莫梨君巡视之时,不经意看见有人也正好看向自己,定眼一瞧,发现才发现是太子妃,两人微顿了顿,又同时悄无声息的移开眼,莫梨君低眉望着酒杯,她们的关系已经摊开讲明了,她们本该就是现实的敌人。
何晚清望了眼九皇子妃,想起方才石桥上的事,回循自己桌前的杯子,举杯饮了参汤,又幽幽叹了声气。
品酒宴依始,因为成帝还未驾临,场面上仍只是舞姬表演而已,真正珍品佳酿都还开缸,宴席桌边,一行宫女端着香气四溢的烧鸡,井然有序的走上来,正魂走天外的莫梨君凝眉,突觉一阵恶心,烧鸡的味道搅得她的五脏庙迅速翻滚,她捂着嘴鼻一阵焦慌,可烧鸡的香气浓郁不散,莫梨君隐忍难耐,只好起身疾步走了出去。
殿上的皇族们见此不由都愣住了,继而想起九皇子妃怀孕的事,方才回归如常,孕妇害喜也是很正常的事。
莫梨君站在大殿后方的回廊旁,干呕了许久,却吐不出任何东西,难受的扶了扶胸口,心道她把自己想的太好了,原以为自己铁打的身子,应该不会害喜什么的,想不到还是没能逃出这个命运。
正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莫梨君循声望去,正看见董玉皇后带着一群宫娥徐徐走来,莫梨君心中一惊,想着方才董玉皇后对她的谴责眼神,连忙缩到一旁的树丛里。
她不想与她发生交集,她的胃里才刚刚翻滚过,要在听什么消化不良话,说不定会更加难受的!
董玉皇后在大宫女搀扶移步缓行,临近了莫梨君才注意到她们的谈话,董玉皇后脚步一滞,“小素,本宫仍有些不放心,还是你回去伺候着雪盈吧,她身边几个丫头都是新入宫的,笨手笨脚,只怕照顾的不好。”
“皇后娘娘放心吧,奴婢已经留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宫女在那边,肯定不会有什么事的,司徒姑娘只是受了惊吓,歇息一阵就会好的,而且,奴婢觉得司徒姑娘是将军之女,应该不是那么娇弱的,皇后娘娘就放心吧。”一个沉稳的女声传来,说话的便是董玉皇后的贴身宫女小素。
董玉皇后沉声叹气,“这本宫心中也清楚,可想起方才那么惊险的一幕,本宫就心有余悸,这阿衡性格古怪,想不到还有这么冲动的时候!”
那小素思量一阵,“方才九皇子妃几乎舍身想要救人,奴婢觉得九皇子妃不像是害司徒姑娘的人。”
“难道还会是雪盈自己想要跳河不成?”董玉皇后不悦的质疑,显然不相信这番解释,这种寒冬,有谁会拿自己的命做赌注,去做那样荒诞的事情。
小素应声附和,“皇后娘娘说也是,不过,幸好方才李少将眼疾手快的救了人,不然现在可不知要成什么样了。”
董玉皇后没再搭话,却仍然站在原地,小素见此轻声提醒,“皇后娘娘,咱们还是启程吧,奴婢听说皇上也还没到殿上呢。”言下之意,这年岁之夜,做家长的怎么也得去露个面先。
“哦?”董玉皇后疑惑了一声,边启程移步,边问道:“皇上还跟九皇子在谈话?”
“好像是,听说是去了泽明后殿那边……”
再接着便没了声音,莫梨君在树丛中偷偷看出去,只见董玉皇后的眉间紧锁,好似小素说到了什么她不想提的事情。
她们的脚步越行越远,躲在树丛后面的莫梨君没好气的翻白眼,她性格古怪?她才性格古怪呢!她全家都性格古怪!莫梨君郁闷到无法言语,心想反正董玉皇后对她本来就印象不佳,现在更差不离了!
望着大殿的方向,升起一股厌烦的情绪,北堂逸让她在大殿上等他,也不知他现在回来没有,正踌躇之际,忽听到一道声音远远传来。
“司徒姑娘,你身子还没好呢,才只歇息了一会,现在就出来怎么行呢?还是跟奴婢回去再休息一会儿吧,皇后娘娘宣了太医的。”
莫梨君心中讶然,暗暗称奇,今天是不是要在躲在这树丛后面看连场戏了,那边厢董玉皇后刚走,司徒雪盈又登台了。
回廊尽头处,司徒雪盈柳姿微步的缓缓行来,她走的很慢,好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看了看身旁好心提点的小宫女,“不碍事,我的身子没你想的这么弱,而且今天是年岁夜,我不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司徒雪盈笑容涟涟,方才那一出好戏好没落幕呢,只有当她苍白无力的出现在众人眼前,那些人才会更加疏远那个粗鲁又有心机的阿衡,而董玉皇后与皇上肯定会倒向她这一边,就像董玉皇后答应过她的,她的婚期已经不远了。
莫梨君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月黑风高,真是个谈真心话的好时机。
小宫女叹了声气,听她这么说,也只得无可奈何的作罢,伴在她的身旁行路,才刚走了几步,抬头赫然望见九皇子妃出现在前头,正朝着她们不急不缓的走过来,小宫女一下愣住了。
司徒雪盈身子一震,显然没料到她会埋伏在她出现的路上,一瞬之后,她又恢复如常,彬彬有礼的俯身行礼,“雪盈见过九皇子妃。”
“奴婢见过九皇子妃。”小宫女亦跟着行礼。
莫梨君淡笑,“起来吧,司徒姑娘方才受了惊吓,就不必多礼了。”
“谢九皇子妃。”司徒雪盈依言站起身。
“我还正想去探望你,”莫梨君边说着边上下打量,冷嘲暗讽道:“刚才在石桥上连站都站不稳,但看现在这情形,你好像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才一会功夫就判若两人,看来皇后娘娘的贴心照料果然很神奇。”
司徒雪盈面不改色,“多谢九皇子妃关心,皇后娘娘待我犹如亲女,体贴备至,雪盈自然想让自己好的快一些,不让皇后娘娘担心。”
小宫女只觉闻到一阵阵的火药味,碍于两人都是主子,只得心中忐忑的站在一旁。
莫梨君轻哼,好像谁稀罕皇后娘娘的关心似地,看了眼她身旁的小宫女,冷然开口,“你到前头候着吧,让我与司徒姑娘说说话。”
小宫女微微一愣,“可是,九皇子妃,宴席那边还候着呢……”
“没事,你先过去吧,我一会儿就到。”司徒雪盈轻声将小宫女打发了。
小宫女依言应话,三步一回头的离开,没了外人,莫梨君径直开口,“胆子倒挺大,你故意诬陷我,难道不怕我动手杀你吗?”
“怕?”司徒雪盈冷笑着旋身踱步,远望回廊一侧的夜景,“我要是怕的话,当初就不会那么做了。”
莫梨君心中不耻,“看来我真是小看你了。”
司徒雪盈回眸瞪着她,“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却勾引九皇子的晕头转向,我承认你是有些手段,但是我司徒雪盈想要的人,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
莫梨君不置一言的冷眼望她。
司徒雪盈凌厉的眸中泛起凶恶的仇视,不屑的轻哼道:“太傅义女?也只是一个卑贱的民女罢了,你有什么资格处处压在我的头上?不过,你可以好好珍惜现在还是侧妃的日子,九皇子正妃的身份我唾手可得,待我与九皇子成亲后,你将会过的多狗尾乞怜,我可不敢保证!”
莫梨君闻言不气反笑,“真新鲜,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厉害的威胁我。”
司徒雪盈见她如此失常,愠怒的脸隐隐闪过一丝狰狞,“别以为你怀了身孕,我就会放过你,这个孩子还不知是谁的野种!”
回廊冬雪,有一小寸从屋檐上掉落下来,笑声未止,一只迅然有力的手臂伸出,砰的一声,回廊栏杆被司徒雪盈撞击出一声闷响,冷霜拂面,莫梨君冷眸看着被自己制住的人,她的手掐上了她纤细的脖子,似笑非笑的扯起邪魅的嘴角。
“从来,就只有我威胁别人而已。”
司徒雪盈怒眸反视,“你想做什么?”
“这话问的好,”莫梨君加重手中的力道,眼见那张细嫩的小脸渐渐变得绯红,“刚才你在那么多人面前借我演了一出好戏,可惜,我这人从不喜欢演戏,你要真想死在我的手上,我一定好心成全你!”
司徒雪盈的眼神变得恐慌,伸手想要推开她,却根本抵不过她的力气,她现在才知道这阿衡竟然如此可怕,“你不要乱来,这里是域华城,刚才那么多人看到你对我下毒手,现在杀了我,你也休想脱身!”
“哦,你倒是提醒我了,”莫梨君毫不在意的笑笑,手劲丝毫未松,反而隐隐加重了几分,“不过我现在身怀六甲,肚子里是皇族珍贵的子嗣,我想就算杀了你,他们也不会动我!。”
司徒雪盈双眸放大,眼中带着不敢置信的惊恐,“你!你!”她想要呐喊却喊不出声来,双手犹如八爪章鱼一般挥动,拽到阿衡衣裳时,紧手想要推开她,可却只是无用功而已。
弦绷一刻,就在司徒雪盈的脸涨的通红时,莫梨君冷哼一声,最终还是松了手,回廊里响起艰难的咳嗽声,司徒雪盈大口的喘气,好半晌才缓过来声来。
突地一下,司徒雪盈倏然出手,一道掌风突袭向莫梨君的肚子,这一掌她使了九分力道,那个野种肯定保不住!莫梨君料到她会再度发狂,一个转身避开掌力,退后一步迅速击出,扎扎实实的与她对打起来。
她果然没看错,这娇弱文雅的司徒雪盈也是个有点功夫的练家子,只见她以手为刃,势如破竹的攻袭过来,纷如冰帛的杀气瞬时溢起,莫梨君反手为盾,急跃退步,将那些犀利的劈杀推挡开,她一边应敌一边留心司徒雪盈的招式,左右互搏间,莫梨君一直处于退让回避之势,以司徒雪盈的拳脚功夫,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要不是好心忍让,她已经受伤倒地了!
只可惜司徒雪盈却还不知足,自以功夫了得,招招直逼她的肚腩,再一招迅然有力的挥劈终于上莫梨君忍无可忍,她不避不让,将司徒雪盈直杀过来的手扭曲过来,反擒在身后,一个利落的翻摔,立刻将司徒雪盈制的哀声低嚎。
“还想继续陷害我的话,我一定奉陪到底,我倒想看看,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莫梨君冷瞥着她,眼底尽是令人恐惧的煞气。
司徒雪盈低垂着脑袋,缓缓直立起来身子,眼底带着肆虐的得意,“终于被我戳中痛处了,你肚里的孩子肯定不是九殿下的,我是九皇子的正妃,我绝不会让你将这个野种生下来,丢人显眼,他一定会死!”
“啪”的一声,莫梨君怒不可遏的反手挥了一个巴掌,害她可以,但她绝不会让人害她与北堂逸的孩子!“你这疯子!信不信由你,我决不会再给你害我的机会!”
咋响的巴掌声后,四周一片沉寂,司徒雪盈捂着火辣的脸庞,低头沉然无语。
几个倒吸冷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莫梨君回眸望去,只见方才离开的小宫女带着董玉皇后站在不远处,董玉皇后沉着的脸,犹如冻霜一般,眸待寒光的看着回廊上的两人。
司徒雪盈一下怔住了,怎么也没想到那个该死的小宫女会带人过来,那她刚才喊出的话,她们肯定都已经听得一清二楚了,还是她刚才与阿衡对招的场景也被看到了,那她所装出来的假象,岂不是完全破碎了。
“皇后娘娘……”司徒雪盈迅速泛起泪水,一步上前,想要解释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董玉皇后立刻伸出手,阻止她继续靠近,厉声道:“不用说了,方才的一切本宫都已经看的很清楚了!”
莫梨君默然站在原地,低眉看向地面,抚了抚肚中的孩子,确认自己没事后才稍松了口气。
“这里是皇上的泽明宫,你们竟然敢在这里大打出手,”董玉皇后愠怒着开口,“惊扰了皇上,可是你们担当的起的!”
董玉皇后说着冷眼看着司徒雪盈,又道:“今天本是喜庆的年岁夜,想不到本宫会看到如此不堪的场面,简直乌烟瘴气的很!”
“皇后娘娘,雪盈……”司徒雪盈连忙跪到地上恳求原谅,“雪盈只是一时情急……”
“好了,不要再说了。”
董玉皇后毫不留情的打断她的话,现在心中气愤,根本听不了任何解释,她抬眸望向站在不远处的阿衡,心中仍是郁结难舒,司徒雪盈在她面前惺惺作态是一桩,可她为何会说阿衡肚中的孩子是野种?董玉皇后僵着面色撇开眼,心中已经暗暗决定这事要好好查个清楚。
“今晚的年岁宴上,本宫不想再看到你们,来人,将她们送回自己的宫闱好生看管,没有本宫的吩咐,决不可擅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