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华城,泽明殿。
尚书大臣独跪殿中,大太监守在门侧,低头垂脸充耳不闻里面的动静。
“皇上,为何要放走莫梨君,以她所犯之罪,就算她如今是苍古侯的夫人,也不可以特例赦免啊!”
成帝移开案前的一叠奏折,他的头发有些凌乱,繁多的奏折事务令他疲乏,他搁下手中的笔,沉声缓缓问道:“爱卿,你说说,她都犯了什么罪?”
户部尚书与成帝是年间好友,在十七八岁的年纪就有了交情,两人虽是为君臣,但也有一种深厚的友谊存在着。
“其一,莫梨君隐瞒身份,是为欺君,其罪,当斩。”
“其二,莫梨君是那黑风寨的寨主,手中犯下不少人命劫案,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其罪,更当斩。”
“其三,莫梨君大闹北朔朝堂,更在朝堂上追杀太子殿下,就算是为苍古侯报仇,但此举目无王法尊卑,其罪,应满门抄斩。”
尚书大臣声色俱厉,端端正正说出三个当斩,一个厉害过一个,“可皇上却无一问责,敞开京都城的大门,让她如此堂堂正正的离开。”
“不错,她是该杀。可太子犯下大错,杀她,只会引来北朔与苍古一脉更大的纠纷。”成帝沉吟着出声,“逸儿是朕的儿子,朕却只能看着他这样身处险境,这已经是朕最大的悲哀了。”
尚书大臣抬起头,“皇上可知,如此下去,北朔就算与苍古一脉并存,也绝不是永久之计,苍古侯下落不明,正是北朔清除隐患的最好时机……”
“那你再告诉朕,何谓永久之计?”成帝端起半凉的参茶饮下,话语中听不出更深的寓意。
户部尚书沉默半晌,再度开口,“先帝当年先发制人,虽据理不足,但亦是为北朔未来千百年的国运着想,苍古一脉与北朔恩怨悠长,不是朝夕能够瓦解的,如今苍古一脉重浮于世,他是何居心,是敌是友我们全都无法判定,皇上怎能如此轻信于他们?”
成帝笑笑,“白庆羽死后的这几百年,有何时出过那么大的乱子,若不是当年父皇领兵逼死苍古侯,北朔与苍古一脉也绝不会闹成今日这种局面。”
成帝站起身,他锦黄色的龙袍嵌着细微的褶皱,他的身形有些颓然,自从苍古一脉重现于世后,他就好像在迅速的老去,他附手身后望着偌大的泽明殿,空阔精致的格局雕刻,却总是隐现出让人无法掌控的浩然孤寂。
“其实你亦知晓,当年的事,朕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若没有容妃手中的锁图,苍古侯不会那么容易被困住,朕利用了容妃的信任,想来,那大概是朕今生做过最为羞耻的事情。”
尚书大臣闻言一怔,再不敢答话,沉沉的低下头去。
蒙上自己的良心,赔上心爱之人的性命,转身便有万里河山等你。江山美人,权利与真情永远只在一念间得失。
商关旁倚万重山障,距离北堂逸出征不虞的边城有百万里,处在边城与不虞的中间位置,那里山关险要,若不是熟悉地形的人,很难储备周全的做下埋伏。
莫梨君带着十八护卫军赶到商关,那里早已等候了许多苍古一脉的人,赤鸣军大部仍留守边城,没有侯君的命令他们不敢撤离,而来了商关的人也不少,他们全都面带风霜,显然是操劳了许久。
苍古一脉的人看着夫人与小少主来到,尽是惭愧同情之色,他们没有保护好侯君,如今留下一妻一女,小少主也才刚刚满月而已,她纤弱的哭声不时传来,只是远远听见便让他们心都碎了。
莫梨君站到他们找到狐裘的地方打量,小刀一直啼哭不止,令她有些心烦。
那处地方是山崖栈道,稍不留神就有摔入崖底的危险,她心绪不宁,身后负责搜查的人上来说话,“夫人,我们这些日子已经细细的搜寻了崖下各处,都没有发现侯君……我们猜想侯君当时可能只是丢了东西在这,并没有摔入崖底。”
他的话有些道理,可莫梨君并没有因为这话舒服一些,路上来的时候,护卫军已与她说过,太子靳军内的情形已经打探过,并没有北堂逸的身影,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被擒拿住,可如今四处都没有他的踪迹,失踪了这么久,会是去了哪里?!
商关的冷风徐徐吹来,莫梨君仰头望去,远空是浅灰色的云层,南归的雁低飞着掠过雄山峻岭,响彻天际的啼鸣声在耳边回荡,商关除了栈道、关门,四处尽是茂密的森林,她的心像沉入海底那般,只剩下渺茫窒息的感觉。
月末时候,她去了曹岳,找到许久不见的云姨与小四小五,云姨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时,一脸的错愕惊讶,小四小五长大了许多,有了大人模样,个子都已经高出她不少了。
莫梨君希望云姨帮她照顾小刀,云姨二话不说的答应了,小四小五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满脸无奈与难过,可她心中无法顾及这些,收拾好行囊,当天便让人带他们三个离开,骆子虚的茅庐离曹岳不远,她带着云姨他们与老爹会合。
骆子虚的茅庐很安静,黑木屋子旁有两个雅致竹亭,前头山水田园,后头靠着黑土山,算个世外桃源了。最不安静的就属老爹,他看到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过来,站在她跟前,登时就老泪纵横了,想来他是早已知道了前因后果。
莫梨君说老爹年轻了许多,跟着骆先生种田学字真是有益身心的事情。
可老爹不理她,抹了抹眼泪就去看小刀,知道她的名儿后满意的点了点头,称小刀这小名起的好,说等抓周时看看小刀是不是习武的料子,骆先生这时刚好出来,听见这话立刻就出声了。
“小少主若是个学武的料子也不能让你教,你要是教坏了,侯君回来肯定会怪罪于我。”
“什么叫教坏了?!”莫洪通抱着小刀鼻孔朝天,趾高气昂,“我可是他岳父,就不兴我教教自己外孙女!?”
“小少主能只是你的外孙女吗?蛮贼子,朽木不可雕!”骆子虚白胡子飘飘。
小四小五不知个中缘由,见人欺负老寨主,立刻就上去帮腔了,莫梨君刚站落地,怀里的小刀就引来一片争执,她站在一旁看,却感觉他们感情挺不错。
云姨在她身后搬行李,见前头吵得闹哄哄,她顿了顿,走过来将小姐拉到一旁,还没开口就先流泪,莫梨君心中想笑,她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可悲的命运,叫人看见她都先痛哭一番。
“云姨,我就信你了,他们都是三大五粗的男人,你要帮着我好好照顾小刀。”
“小姐,你放心,我虽然老了些,但还不至于老眼昏花照顾不好小小姐,只是她还这么小,就离了爹娘,我想到就只觉心中难过。”
“回头你去县城找个可靠的奶妈回来吧,我知道自己对不住她,但,也没法子了。”莫梨君神情寞寞。
云姨连连点头。
“还有,你就别叫她什么小小姐了,跟他们一样直唤小刀吧,都被他们整日小少主小小姐的叫,命都变娇贵了。”
云姨一听登时破涕为笑,“小姐,她本就是个矜贵的主,叫什么都改变不了。”
莫梨君回头去看小刀,落落道:“我不喜欢她过得太复杂,人活一辈子,不长也不短,还是简单快乐些好。”
云姨轻叹了声气,也不再说什么了。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莫梨君在老爹的悠长低絮的唠叨中启程,她不舍小刀,她才出生没多久而已,可她也知道,带着她寻找北堂逸是更坏的安排,离开时她回头看了两眼,小刀在云姨怀中睡得很祥和,被风刮红的小脸蛋也开始渐渐复原,嘴角挂着恬静的笑,她这才安了心。
回到商关后,她开始没日没夜的寻找北堂逸,她遵循苍古一脉的安排,也提供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她亲自找了找到红丝狐裘的地方,在那个潮湿阴暗的崖底,她翻着地似地一寸寸看,因为抬头就能看到刀削似地悬崖壁,所以她生怕见到是他的残碎尸身,可一点线索都没有,又更加难过。
她大声的在夜里喊他的名字,他们说夜里更安静,喊了名字,夜风能将声音传送千百里,怕错过他虚弱回应的声音,又总是喊一阵就等着听回应。
风雪来临的严冬,北堂逸还是一点音讯的没有。
莫梨君躲在黑幕的帐篷里,手中捧着刚烧好的热水杯子,水温太烫,她一下没拿稳,杯子摔在地上,水花四溅,热雾袅袅升起,一种杂乱无措的感觉涌上心头。静了一会儿后,忽然想起北堂逸常常帮自己倒热水的样子,滚烫的热水刚出锅时都是令人难以忍耐的,他是怎么做到那么气定神闲的呢?
她蜷缩在打碎的水杯旁,温热的泪流过脸颊生疼的地方,那是被刀锋子刮破的地方,她用厚实的粗布衣擦泪,什么都不敢想。
苍古一脉的人都在旁边的帐篷里,她跟他们一样,都穿粗布衣,整日做男装打扮。
最后梦到北堂逸,是生产的那天夜里,往后她再也没有梦见过他,莫梨君总是呆呆的想,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毕竟,夜夜入梦,那是鬼才干的事吧?
大雪覆盖商关时,曲屏谋出现在她眼前,他披肩带雪的找到她,莫梨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那狐媚子的脸真的近在咫尺。
那天她依旧午时出帐,跟着苍古一脉的人,寻到凌晨才回来,她放下手中的灯具绳索,不敢置信的看到他站在她的帐篷门口。
“你是疯了是不是?”曲屏谋上前搂着她越发单薄的身子大骂,“为何要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子!”
回来时还有些疲乏,看到曲屏谋后便离开醒了,她第一次见他这么着急生气,整日看山看雪,林木鸟兽,一下看见一个相识许久的人,忽然就觉得心中委屈,她默默跌在曲屏谋的怀里。
“你肯定是疯了!你找他找成这个样子,他要是回来看见你这样,也一定要气死的!”
莫梨君支吾了一会儿,他也骂了好一阵,等他停下来时,她开始低声哭泣,“可我还是找不到他,怎么办?我找不到他……”
“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低泣慢慢的转化成撕心裂肺的痛哭,她像孩子般的趴在他的胸口,沉寂压抑了许久的悲伤与绝望,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每一次我感觉他就在很近的地方,可我总是看不到他,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要去哪里找他?!我要去哪里找他?!”
她不信他已经死了,看不到尸体她怎么都不会相信,她终日支撑着自己停停走走,可找不到他,她整个人就只剩下恐惧和绝望。她无尽的害怕,甚至想过追寻他,也死在这片关中,可她又怕自己要是真的死了,也无法见到他。茫茫天地,她又去哪里在寻一个北堂逸?
曲屏谋紧搂着她,心疼她该死的执着,小心翼翼的安抚,“苍古一脉的人会找到他,他是他们的主子,他们不会丢下他不管,我已经派曲家的人来协助。你要再这么继续下去,再不能支撑多久了,小刀还在等着你,你别忘了,还有小刀在等着你!”
他在木棉墓前盖了一所小屋,终日与世无争的过活,得知苍古侯失踪的消息后,他就知道她现在肯定过的很不好,他在风雪初临的时候启程,终于在深渊似地山关里找到她。
悲天悯人,他看不得这个女人受这么大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