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诺索夫
要是给禽鸟个个都授上一个军衔的话,那么得给这只鹅授个“海军上将”的衔。它怎么看都是海军上将的派头:那端庄的姿势,那稳重的步态,那跟同村鹅们谈话的语调。
它走起路来可稳重了,走一步,想一想,想一想,走一步。在下一步踏下去之前,总是把脚提得高高的,差不多快碰着它那件雪白的礼服了,然后把蹼像折扇似的收拢,这样寻思片刻,才慢悠悠地把脚往污泥地上踩下去。它就这样在朽草横斜的烂泥路上走着,走得这么巧妙,连一根雪白的羽毛都没有弄脏。
这只鹅从来不跑,就是有狗紧追着它的屁股,它也不跑。它什么时候都是高昂着长颈,绝不左摇右摆,仿佛它脑袋上顶着一满杯水似的。
其实认真说起来,它并没有一个像样的脑袋。只是在该长脑袋的地方,装了一张橙皮色的阔嘴,阔嘴上方那鼻梁儿上,不知是长了块大肉瘤呢,还是碰了个大疙瘩。不过这肉瘤倒蛮像个海军上将的帽徽。
当鹅在浅滩上站直身子,舒展开那对足有一米半长的矫健翅膀时,水面就荡起层层涟漪,在靠岸苇丛间激响稀里哗啦的水声。要是这时它拉开嗓门张嘴放声一叫,草地上就会响起好似一群挤奶员摇奶桶的声音。
一句话,白鹅是这整片水草地上派头十足、神气活现的一只禽鸟。因为它的个儿大,所以在这草地上过日子的就数它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了。村子里那些最棒的鹅都艳羡地瞅它。于是,这片水草最丰厚、浮萍最稠密、小蚌壳和小蝌蚪最繁富的浅水滩,就被白鹅一个独占了;那些水质最清洁、水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细沙浴场当然也归它一个独有了;至于那些草最茂盛的草地就更不用提了。
但最恼人的是,白鹅把我常在那儿钓鱼的一个深水区也看做是它的天地。为了争夺这个河段,我们早就发生过一场争夺战了。它简直没把我放在眼里。一会儿,它像一艘战舰似的犁开一条水沟,直向我的钓鱼竿肆无忌惮地开过来,或者待在水里一看见浮标就猛砸;一会儿,它又拉上它的鹅群舰队朝对岸游去,边游边叫,把双翅拍得啪啪作响,还钻到水下去捉迷藏。这还没完哩,它还跟另外的鹅群打架,打落的鹅毛片片,在水上久久漂着,还大叫大嚷、大吹大擂,弄得我压根儿甭想钓鱼。
它还多次偷吃我装在罐里的蚯蚓,叼走我用绳串着的鱼,认为这是它管辖的河湾,所以它干这些勾当不是偷偷摸摸,而是从从容容的。很明显,白鹅以为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归它一个所独有。可想而知,要是它忽然知道连它自己也只不过是一只属于一个乡村男孩小斯乔帕所有的白鹅,小斯乔帕哪天一刀把白鹅的头砍下来,小斯乔帕的妈妈会把它和鲜白菜搁一块煮成一锅大菜,那它大概会惊异之极吧。
这年春天,春风一拂过村子,我就把我的自行车打足气,把我的钓具往货架上一夹,蹬上自行车,便揭开了我钓鱼季节的序幕。途中,我拐进村子去了一下,告诉小斯乔帕,让他挖些蚯蚓,送到我钓鱼的地方来。
白鹅这时已经上河湾了。我不由得欣赏起这只雪白的家禽来,全忘了它去年跟我过不去的情形。它一身洒满阳光,站在河岸草地边上。丰满的鹅毛那样整齐地贴在它身上,使人觉得它仿佛是由精制白糖块雕刻而成的。阳光透进了鹅毛里面,活像白糖块的反光。
鹅一发现我,就把头颈斜向地面,威胁地嘎嘎叫着向我扑来。我好不容易才调转自行车把它挡开。它展开翅膀朝我自行车轮子的钢丝上拍打了一下,马上跳开,然后又拍打了一下。
“赫什——该死的!”
这是小斯乔帕在大声制止白鹅的放肆。他提着一罐子蚯蚓从一条小路向我跑来。
“赫什——赫什!”
小斯乔帕一把抓住它的脖颈,拽住它往前走。鹅撑持着,扑扑地用翅膀拍打男孩,把他的帽子扇了下来。
“混蛋!”小斯乔帕说,继续把鹅拖开,“啥人它都不让从这里过,不让人走进百步以内。它现在带着一群小鹅,所以更凶了。”
听小斯乔帕这一说,我往四周的蒲公英丛里瞅了瞅。白鹅站在蒲公英中间,好几只小鹅蜷在一起,黄绒绒的小脑袋一个个惊恐地从草丛里探出来。
“它们的妈妈呢,在哪里?”我问小斯乔帕。
“它们没妈妈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
“鹅妈妈被汽车轧死了。”
小斯乔帕在草丛中找到了帽子,沿小路飞快向桥头跑去。他该去上学了。
我在河边钓鱼的这会儿,白鹅已经跟邻家的鹅打了好几架了。后来,它发现有条花斑红毛小牛往这个方向跑来,脖颈上挂着一截断了的牛绳。白鹅就向它扑过去。
小牛用后蹄踢了几下,撒腿跑了。白鹅紧追不放,双脚不时踩着那截吊下来的牛绳,然后把那截牛绳叼起来摔到后头去。不一会儿,白鹅一不留神摔了个两脚朝天,两只脚无可奈何地在空中划着。后来,它翻转身又去赶追小牛,这下它愈加恼怒了,一直追着小牛,从小牛的后腿上啄下一绺绺红毛来。小牛扭过头来试着自卫,把两只小前腿撑开,圆瞪着紫蓝色的双眼威吓鹅,笨拙地、不太自信地向白鹅晃着脑袋,摆着耳朵。然而,一当白鹅把它那一米半长的翅膀陡地向上展开,小牛就慌了神,撒腿跑了。最后,小牛一头撞到密密的柳树林,疼得哞哞直叫,白鹅这才罢休。
白鹅放开最大的嗓门嘎嘎叫唤着,胜利地扭动着它那短撅的尾巴。
总之,整个草地上一片喧噪声、令人害怕的吱吱声和扑动双翅的啪啪声,小斯乔帕的小鹅都吓得挤做一团,有时因为找不到暴躁的鹅爸爸而唏唏哀叫。
“鹅娃娃全让你给吓坏啦!嗨,你这鹅爸爸是怎么当的嘛!”我试着要羞羞白鹅。
“嘎!嘎!”小家伙们像回答我的话似的,跳着叫着,“嘎!”仿佛说,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吧。
“你要是人哪,像你这样不像话,早就被扭送到警察局去了。”
“嘎——嘎——嘎——嘎”,我的头上忽然响起了白鹅嘲弄的叫声。
“你这头脑简单的东西,还当爸爸哩!你会把下一代培养成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
正当我一边数落白鹅,一边修复被冲塌了的钓鱼台,一团乌云不知不觉从森林那头爬了过来。乌云越弥漫越大,像堵灰蓝色的厚墙,不透一丝光,不见一条缝隙,慢慢地,但却以不可阻挡之势吞蚀着蔚蓝的天空。乌云向太阳奔袭而去,开始遮住了太阳。云块像熔化了的铅块似的闪烁了一下,但太阳未能烤化整团乌云,反倒被铅块似的乌云整个儿吞进了肚里,杳无踪迹。草地黑下来,仿佛黄昏来临。一股旋风刮来,卷起一片鹅毛,吹到空中。
鹅们不再埋头吃草,一只只都抬起头。
雨滴开始打在高岸的牛蒡草上。顷刻间,四周哗哗响了起来,草丛掀起暗绿色的波浪,柳丛全都翻了个面。
我刚刚把雨衣披上身,猛然间黑云裂开了一道道隙缝,冷雨哗啦啦倾泻下来。小鹅们全都蜷缩到母鹅的翅膀底下。整个草地上都可看见一个个惊恐不安地昂着的鹅头。
陡然间,一个坚硬的东西猛地打在我的雨帽帽沿上,自行车的钢丝被打得叮咚作响。接着一粒豌豆般大的白乎乎的东西落在我的脚跟前。
我从雨衣里往外望去,灰白色的冰雹在草地上奔跑。村子不见了,近处的树林隐去了。灰蒙蒙的天空发出暗哑的哗哗声,灰乎乎的河水在汩汩流淌,泛起密密麻麻的水泡。被冰雹砸得千疮百孔的睡莲,不时发出毕毕剥剥的崩裂声。
鹅们躲在草丛中,一动不动,惶恐不安的叫声此呼彼应。
白鹅蹲着,高高昂起它那雪白的头颈。冰雹砸在白鹅头上,它不时颤动几下,闭上它的双眼。当一粒特大的雹粒砸在它的脑门上,它弯下脖颈,摇了摇头。过了一阵,它又伸直它那长颈,不时瞅瞅乌云,小心地把头歪向一旁。它把翅膀大大地张开,双翅下蠕动着十二只小鹅。
疯狂的乌云越发阴暗了。云团像只装满冰雹的大口袋,此刻口袋整个儿开线了,于是豌豆粒儿般大的雹子兜底儿倾落下来,在小路上发狂地跳着、蹦着、撞着。
大鹅们经不住雹子的袭击,逃跑了。它们跑着,像挨了鞭子似的,背上一道道灰乎乎的印痕,雹粒咚咚打着鹅背,像敲打着密集的鼓点。一个个羽毛蓬乱的小鹅头在被冰雹打乱的草丛中晃来晃去,时不时地发出呼救的哀叫声。
有时叫声突然中断,那是因为黄蒲公英般的小鹅们一头栽进草丛中了。
大鹅们还在逃命,它们弯着脖子,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似的从岸边跳到河中,然后钻进柳林中。少数能赶上趟的小鹅也跟在它们后面像一个个小石子儿似的扑通扑通跳入河中。我用雨衣把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打到我脚跟前的已不只是豌豆般大的雨点,而是圆溜溜的冰雹了。冰雹有方糖的四分之一那么大,对付它,雨衣已不顶用了,冰块咚咚地砸得我的背脊生疼。
一头小牛在羊肠小道上跑着,那截吊在脖子上的湿漉漉的绳子老是噼里啪啦地打着它的蹄子。它跑出十几步,就在冰雹的灰幕后面消失了。
远处传来柳林中迷路的一只大鹅折腾的叫声。冰雹咚咚咚咚地打在自行车的辐条上,愈来愈响。
乌云瞬间飞驰过去。雹子最后一次打在我的背脊上,在浅水滩上蹦了几下。接着,村子一边已经从收起的雨幕中显露了出来,从云层中透出的阳光,投射到湿漉漉的河岸、柳林和草场上。
我抖了抖雨衣。
草地上积了一层白生生的冰雹,此刻,阳光猛一照,都融化了,于是草地由白色变成了一片墨绿。小道上东一洼西一洼地布满了水坑。在那湿漉漉的乱草丛中,可见一群被冰雹打得遍体鳞伤的小鹅,乱七八糟地倒成了一堆,像捕来装在网兜里的鸟一样。没有跳到水里的小鹅,几乎全都被冰雹砸死了。
草地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又呈现了一片新绿,只是草地中间有一块突起的白冰块总也不见融化。我走近想去看个究竟。原来,那是白鹅。
白鹅大展着它那对有力的双翅,伸着头颈歪倒在草地上;一只不眨动的死灰色的眼睛,瞅着那最后一团逐渐逝去的乌云;一股从小鼻孔里淌出来的血顺嘴壳流下来。
十二只像盛开的蒲公英一般的小鹅,一只也不少,全都好端端的,没受到一点儿损伤。它们彼此推搡着,从白鹅的双翅底下跑出来;它们唧唧喳喳地快活叫着,在草地上四散开去,啄着没融尽的雹粒。一只背上饰着黑条花儿的小鹅笨拙地伸开它那双宽蹼的脚,很想爬到白鹅的翅膀上去,但总是一爬上就滑下来,一头栽进了草丛中。
小家伙恼了,不耐烦地蹬着双脚从草丛中站起来,犟着性子要爬到白鹅的翅膀上去。最后,小鹅终于爬到自己父亲的背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它还是头一次登得这么高哩。
在这只小鹅的面前所展现的,是一个奇异的世界,放眼四望,都是亮闪闪的绿草和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