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威约定船停在东边桥头,从孟宅向东穿过横街便能看到,秦峰提着行李箱去吃饭,在横街上找到一座二层酒楼,一楼人声鼎沸,食客成群结队,秦峰有心打听消息,却没有找到座位,上二楼刚好有客人结账,还是个靠窗位置,小二招呼秦峰坐下。
秦峰点两个下酒菜要一坛酒,酒很快送上来,等待上菜的间隙,一个声音传来,“这位兄台,可介意在下与你同桌?”
秦峰正思索着怎样向柳轻寒赔罪,被这一声‘同桌’打断,抬头看去,一名书生正微笑着望着他。秦峰摆摆手,“就我一个人,请坐!”
书生坐下后对小二喊声“照旧”,秦峰这才认出来人,上午孟宅门口与顺子聊天的那个人,这才意识到同桌并非偶然,于是装作漫不经心道:“兄台看着很眼熟啊!”
书生含笑点头,直言不讳道:“昨晚孟家被灭满门,我早上听说便去瞧瞧,恰逢兄台出来。”
见对方爽快承认,秦峰更是警惕,盯着书生道:“不知兄台所为何事?”
“我午饭一直在这里吃,上楼看到兄台,冒昧过来结交一番。”
他这句话倒没有说谎,没报菜名看来是常客,莫非也住在附近?想到这里,秦峰随口道:“想结交朋友,不先介绍一下自己吗?”
“在下姓张名驰,字明远,枫州人,今秋举人。不知兄台尊姓大名?”只见张驰起身来到席外,扶正发冠,轻拉衣襟,一抖袍袖,躬身作揖道。
秦峰没想到‘古人’自我介绍这么庄重,顿时有些措手不及,当下站起来拱手道:“我叫秦峰,青丘国虹州人,来枫州游玩的。”他没敢说来楚国游学的,连礼仪都不懂还算读书人?同时,张驰这一拜让秦峰心中颇不是滋味,他一向很反感各种礼仪规矩,认为对上正式对下形式,却从张驰这一拜中看到了对自身的尊重,即我很隆重的向你介绍我自己。
自我介绍都这么正式,那么显然请客、赴宴、拜访等活动都有相应礼仪,而这些礼仪应该有一定可取之处,秦峰决定抽空学习一下,免得再次丢脸。转瞬心中又有疑惑,王志远也没有这么庄重啊,莫非是因为在马车上?
果然,张驰眼睛眨巴几下,两人重新落座,秦峰道歉道:“乡野之人,不识礼数,还望见谅!”
张驰闻言摇摇头,直视着秦峰道:“礼,尊重自身、展现自身、认识自身,又何须别人原谅呢?”
秦峰听得似懂非懂,尊重自身他刚见到,展现自身很普遍,“认识自身又从何说起?”于是他不懂就要问道。
“一切违心之礼,皆因无力!”张驰沉声道,眼睛明亮无比!
简简单单一句话,从电闪雷鸣,在秦峰心中激荡不休,灵魂似乎都沸腾起来!是啊,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不想求别人,那就自己有能耐些!不想为领导开车门,那就自己当老板或离开,不愿意,你不会一直为领导开车门;愿意,那就开一辈子车门吧!想扶老奶奶又不敢扶也一样,你要是警察或领导,还怕她讹诈吗?古今中外,无论社会发展到哪个阶段,有求于人总要放低姿态,而这种姿态,便是礼!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秦峰离席,躬身作揖道。他恍然意识到,王家对自己很冷淡、马横刀先热后冷的原因——没能耐又没姿态!谁叫自己有求于人呢!没能耐也很明显,自己那奇葩的入狱原因!
“说得好,二位兄台,不知可有在下一个位置?”一位青年走过来,神情激昂道。
大牵机毒有着落、看清一些人情冷暖,秦峰此刻心情极好,自然是来者不拒,“你绝不觉得拥挤,那就找地方坐下来吧!”
青年搬张凳子面对着窗户坐下,又招呼小二再上两个菜一坛酒,自我介绍道:“在下冯鹏,字长风,为冯府庶子,今日为秦公子而来。”
秦峰心中咯咚一下,紧紧盯着冯鹏道:“你派人监视我!”
冯鹏摆手自嘲道,“我哪有这么大能耐,有人告诉我的!”
秦峰见他表情不似作伪,语气玩味道,“你也想抱端木笙大腿?”
“大腿,”冯鹏闻言呆住,很快咀嚼出味道,神情坦然道:“不错,他大腿很粗,我也想试试。”
这时,小二酒菜端来,冯鹏侧身,秦峰目光扫过张驰,见他目光闪动,不知在想什么。见对方毫不掩饰目的,秦峰不再追问,伸出筷子,招呼二人吃起来。吃了几口菜后,张驰举起三足铜樽,三人酒樽轻碰,开始喝起来。
张驰先干两角酒后放下酒樽,冯鹏端起酒樽道:“为违心之礼干一杯!”说罢,当先一饮而尽。待两人喝完后,冯鹏又端起酒樽道:“秦公子蒙端木前辈看中,在下本想暗中观察一番,听到违心之礼这句,便忍不住跳出来,实在不想错过结识张举人的机会!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张驰神情淡然道:“随口乱说的,当不得公子称赞!”
被当成背景秦峰心中有些不爽,很快便恢复如常,张驰确实颇有见地,三人举杯一饮而尽,冯鹏放下酒樽道:“见秦公子提着行李,可是要离开枫州?”
“我打算在附近住下来,二位可知道哪里有房出租?”秦峰摇摇头,直言不讳道。
“租房,”张驰闻言愕然,“秦公子要在枫州长住,做什么营生吗?”
“我要随端木笙学武,可能要两到三个月。”反正他们很快会知道,秦峰索性把话挑明。
“我在附近有个小院,若秦公子有意,一会儿可以去看看。”冯鹏开口道。
秦峰点头应下,又看向张驰道:“张公子可有邻居街坊有房出租的?”
张驰迟疑一下,“好像是有,一会儿我带你去问问。”
租房这么快有眉目,秦峰心中十分愉悦,敬两人两杯酒后,漫不经心道:“二位可知,端木笙为何要灭孟家满门?”
张驰多少知道一些,但是肯定不详细,也把目光投向冯鹏,“孟希文是上一任牢头,之后便是王宏璋,据说孟、王二人都是靠他发家的。”
秦峰心中一动,“现任牢头什么名字,端木笙怎么坐牢的?”
“就是王宏璋啊!”冯鹏诧异地看秦峰一眼,“坐牢是因为当街杀人,他儿子生病,他去典当玉箫,路上碰到无赖,玉箫被打碎,索赔未果,扭打之际他失手杀了那人!”
秦峰一拍桌子,大喝道:“世上可杀之人真是数不胜数啊!”也不顾周围食客诧异目光,继续追问道,“他不是很有家产嘛,为什么还要典当玉箫?”
“田产房屋,怎能轻易变卖,典当贵重物品还能赎回来,贱卖掉可就回不来啦!”张驰解释道。
越说秦峰越疑惑,“他当年是干嘛的,坐牢有多少年了?”
“十八年,他父亲是个文官,被朝廷革职下狱,他被取消科举资格,就此家道中落。”
“那他现在还有家人吗?”秦峰心微微颤抖,连忙问出最重要的事情。
张驰摇摇头,“估计还有些远房亲戚吧!”
冯鹏强笑道:“他现在正值壮年,子嗣还有希望。”
“正值壮年,你是说他还能生?”秦峰又惊又喜道。
“能生,并且子女根骨极好,只是比较困难而已。”冯鹏解释道。
秦峰心中倒颇感安慰,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于是转移话题道:“冯公子说为我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秦公子蒙端木前辈看中,必然进入官府和各大家族视野中,如今大家都在观望,等待朝廷表态,一旦出什么岔子,你可能会首当其冲!”冯鹏斟酌一下言辞,缓缓道来。
这个秦峰早有定计,如今显然官府封锁了消息,狱卒和士兵家属都没有闹,孟府也毫无反应!除非有人通风报信,煽动死者家属!死者家属找端木笙报仇,端木笙大开杀戒,死者家属败退,这时他们才会想到自己!而夏侯锋和刀疤壮汉两人,肯定要先接受‘洗礼’!所以,这两天暂时是安全的。想到这里,秦峰盯着冯鹏道:“王宏璋对王家很重要吗?冯捕头对冯家、曹司法对曹家呢?”
“不是偏支就是旁支,有点用处,谈不上重要。否则孟家怎么会毫无动静?”
还不待秦峰追问,张驰讥讽道:“这种蝇营狗苟的职位,一般有点志气的都不会干!王宏璋被杀不要紧,但是不能被灭门,否则王家将颜面丧尽,以后还有什么资格主持宗祭!”
此时此刻,他才对封建宗族有个浅显认识,若宗族中官员不间断,宗族便会繁荣昌盛,族人迅速开枝散叶,遍布在各个阶层中,其中胥吏看着不起眼,其实非常重要,毕竟宗族再显赫,绝大多数还是平民,少不了跟官府打交道。
吃过饭,冯鹏带秦峰去看房,庭院与孟宅隔着一条街,光滑的石阶、斑驳的大门、低矮的门槛,无不诉说着庭院的古老与沧桑。两进的院落,门窗桌椅非常旧,由于很久没人住,桌上积着厚厚一层灰尘,冯鹏见秦峰皱眉,解释道:“这是我外公的房子,有几年没人住了,我个把月来一次,打开门窗通通气,一些家什拿出去晒晒。房子是有些旧,不过山墙、房顶、门窗完好,各种家具也齐全,你要是有意,我去找人打扫一番。”
“有几张床,你外公以前住哪间?”老房子秦峰倒不介意,若睡的床死过人秦峰是难以接受的。
冯鹏指了指正屋,“只有一张床,他用的物什都随他去了,你大可放心。我准备卖掉房子去投军的,听到端木笙收徒,决定先试一试。”
“投军就去投啊,为什么要把房子卖掉?你父母同意吗?”张驰半天没说话,此时插嘴道。
冯鹏望着远方道:“我几年前想去投军,可惜我娘不同意,如今我娘不在了,这房子没人照看,不卖掉就墙倒屋塌了,”他深深地吸一口气,“若战死沙场留着也没用,若功成名就卖掉老宅又算得了什么!”
“看来你还没做好准备,”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秦峰并没有刨根究底,“那就别急着投军,最起码要投一支有前途的军队,这个你可以问问你父亲,无论如何,他会给你一些中肯的建议,最不济,你也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之前我向书院夫子请教过,也和朋友谈论过,心中也有计较!”说着面向秦峰神情诚恳道,“秦兄见多识广,若看得起在下,改日跟在下讲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