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71年舂,我奉命参加我所在的铁道兵部队文艺创作学习班。在那个学习班里,需要学习一个题为《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座谈会纪要》的文件,在这份《纪要》里,所谓“黑八论”之一“写真实”论的创始者秦兆阳先生,理所当然地遣到了批判。
当时我想:林彪、秦兆阳两个黄冈人。
那时我没有找到兆阳先生以“何直”为笔名发表在《人民文学》1956年9月号上题为《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的论文,但我却从有关学习资料中知道由这篇论文所引发的那场关于现实主义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问题的大讨论。
不久,我有机会读到这篇著名文章。引起我注意的是先生在文章中的一段话:“文学的现实主义,以无限广阔的现实为对象,为依据,为源泉,并以影响现实为目的。现实生活有多么广阔,它所提供的源泉就有多么丰富,人们认识现实的能力和探索的能力能够达到什么样的程度,现实主义的视野、道路、内容、风格就能达到多么广阔,多么丰富。”
一个作家,基于自己的认识,对当时文艺理论和创作上的一些重大问题发表了一点自己独到的见解,对文艺界长期以来存在着教条主义,以及简单地把文艺当作某种政治概念的图解等作法,直率尖锐地发表了一点自己的批评意见,这在当时竟触犯了某种天条。为此,先生被戴上右派帽子,开除党籍,遣送到边疆接受劳动改造。
秦兆阳从《人民文学》编辑部消失了,从中国文学界消失了。
然而,我却在寻找着秦兆阳,寻找秦兆阳先生的作品,看看这位从离我家三十多里的枣树店走出的著名作家是如何走上作家之路的,这或许对我有点什么启示。
我的文学情结在作祟。
最早读到兆阳先生的作品是他的短篇小说集《农村散记》,这部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54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生动而鲜活地展示了人民共和国诞生之后农村的新人新事新风貌,使我看到了我的父辈们生活的影子,尤其是那篇著名的《王永淮》,我至今还记得那位在县里当了科长又回到山里故乡当区长的王永淮,笑眯眯,一边捧着碗喝水,一边说:“嘿嘿,干革命哪儿都一样,山里边也得有人干啦”的样子。
后来,我在部队驻地的县文化馆里找到了先生反映农业合作化运动的长篇小说《在田野上前进》,再后来,先生复出,调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当代》文学双月刊主编,先生的作品出版也多了起来,我读先生的作品也多了起来。记得读先生的散文集《风尘漫记》中的《两封信引起的故亭》,我不忍卒读,热泪涟涟;后来读到先生的散文集《黄山失魂记》的第一篇《时间呀,时间》时,先生互勉乏◇肀是先生的呼喊给了我灵感。那我也以《时间》飞题,写了八台散文诗I丽先生用心最深,用力最多的长篇小说《大地》出版后,我找到后通宵达旦地读完了。客观地说,兆阳先生的著作并不是很多,凭他的才气和笔力,
凭他对生活的体验、观察与积累,是可以写出更多更好的文学作品的。人生有什么比创造力被扼杀、被毁灭更痛苦的事呢7然而,先生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为他出版的《秦兆阳》一书的自序里写道:
“经历过旧社会的黑暗,民族的危机,战争的洗礼,人民的教育——时代的要求与个人的特点相结合,几十年走了一条艰难的文艺之路。可以说是全身心的投入,探索,耕耘,倒下,起来。遵从历史的使命,天经地义”经受左风右雨,不改初亥。亦云有愧,奉献甚少,亦云无愧,赤子心肠。”
这是一个来自大地儿子的自白。
见见秦兆阳,是我儿时的愿望。几十年过去了,也一直没有机会拜见先生。
机会终于未了。199工年11月,我所工作的《长江文艺》编辑部在讨论1992年《长江文艺》封面设计时,几种方案经过比较和选择,决定以湖北籍和长期在湖北工作生活的著名老作家的艺术照片作封面。不久,我受主编洪洋同志委托,进京组稿。
按照青年作家刘醒龙给我的示意图,我敲响了这座位于北池子的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四合院,开门的是一位青年男子,是兆阳先生的小儿子。
我向他说明了来意,他很礼貌地说了声:“请进!”
跟着他我走进院子,只见院子有两进平房,跟着他身后左拐右穿,方位都有点辩不清了,后来才知道里头一层是南屋,是兆阳先生的书房、卧室兼工作间。
“爸爸,家乡来客人了!”
门开了,迎出来的是一位身材颀长的长者,满头白发,颜面清痼,戴一劐秀朗眼镜,着铁灰便装棉祆和黑布鞋,斯文之极,质朴之至,就像我儿时见到的乡下教书老先生。
这就是秦兆阳,这就是我几十年前想见的秦兆阳,我忙迎上前去,向先生问好。
先生听我一口黄冈乡音,便问:“你是黄冈什么地方人?”先生也是一口黄冈乡音,听了倍碗亲切。
“老家在路口钳家小湾,出黄州东门十八里。”
先生“呵”了一声,将一杯沏好的荼递给我,自己也呷了一口热荼。
“常回黄州吗”
我也离开黄冈二十多年了,早年当兵在外,每年探亲还回去一次,后来转业到武汉工作,剖不常回黄州。”
“你能讲讲黄州城现在的挥子吗?”
我丛先生的传略里知道,先生从湖北武昌实验师范毕业后,曾在黄州城内中心小学任教。许是我的乡音撩动了他的乡情,不是么,先生曾在他的《风尘漫记》中写道:“童年啊,丛一片混沌开始,在血光泪影中结束。在穷苦诞生面不知穷苦的滋味,在忧愁里孕育衙不知忧愁的意境,你的每一段情节都是在故乡美丽如薮的背景上映现出来的,你就是我一生几十年的救乡,是美丽、多情、然而又是血和泪所浸染过的救乡,永远忘不了的故乡……”
我也呷了一口茶,坐在先生对面,从先生曾经任教的中心小学讲起,讲昔日支起帐篷举办乡试的考棚街如今已变成了商业街,讲当年黄州城内的青石小路早三不见踪迹,讲东坡赤壁公园、宝塔公园、安国寺等文化旅游景点修葺一新,讲新修的李四光纪念馆,讲陈潭秋敌居,讲《大决战》第一部《辽沈战役》在黄州放映的情景
听说黄冈改市了,称黄州市。◇先生插话道。是的。我答道,便向先生讲起地委、行署以及市委◇开放大黄州,建设中等城n的战略举措,讲黄冈火电厂立项,讲鄂黄长江大桥论证,讲即将动工兴建的京九大铁路。这条横穿黄冈腹地的大铁路,正从先生老家枣树店的门前路过,我便趁机邀先生回故乡看重。
见我热诚相遨,先生忙说=◇要回去的,要回去的,我几十年都没回过老家”。先生的话语有些激动。赶明日坐火牟回去吧!
“我就在黄州火车站迎接您老”!我说。
先生笑了,含笑的眼里闪着泪花。
兆阳先生不仅是一位卓越的作家,文艺理论家,同时也是一位资深的卓越的编辑家。先生早年曾在陕甘边区保安处编印《扪痄厂报》,后又先后任冀中第十地委《黎明报》社社长,冀中军区《前1线报》社劐社长,华北文联主办的《华北文艺》社编辑,工9乓91年4月进北京,7月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后,调至中国作家协会工作,任《人民文学》小说组组长,1L955年任《文艺报》执行编委,翌年任《人民文学》副主编工979年,先生右派平反二二,兰回北京,工98 O年后调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当代》文1学双月刊主编。能有机会见到这样一位资深的编辑家,作为时任《长江文艺》副主编的我,能不当面讨教吗?
先生又呷了一口条,便如数家珍地谈起他的编辑经验。他说:编辑,说白了就是编,就是辑,也就是发现选择,这臀要眼光。他1又说:当编辑,不能只忙于编,忙于辑,更臀要学习,学习书本,学习生活,你才能使自己充实,你才能站褥高,看得远。他还说当编辑,就是要和作家交朋友,着力推出文学新人、文学新作。说1到这里,先生问起了青年作家刘骣龙的近况。先生说:我读过刘鹱龙的小说,这个人应弓1起你们的注意,着力推推。
我向先生介绍了刘醒龙的创作情况,并告诉他湖北三家文学刊物《长江文艺》、《长江》文学丛刊,《芳草》曾联合在武汉召开1了刘舅龙作品讨论会,蹉龙近年的作品,主要都是发表在这几家刊物上。
“他应该走出湖北”。先生听了我的介绍后说。
“他正在这样做。”我说:“他的近作《村支书》即将由《青年文学》推出,据说冯牧先生还撰文推荐这篇新作。”“待《村支书》出来后,我一定找来读读。兆阳先生充满期待的话语流溢出喜悦,我知道,他是为故乡走出一位肯年作家而高兴e
我抬手看了看表,真快,时间流逝快两个小时,我还没进入正题,便向先生说明了此行的目的。先生一听,忙说:U要得,要得,我这就给你找,都是朋友和孩子们照的,哪有艺术照片!”
我接过先生递绐我的影集,一页一页,一张一张地翻了起来,最后挑了两张,请先生过目。接着,我又向先生索要近作,按编辑体例,封面发作家照片,同时发一篇该作家的近作。
先生忙摆手:“不成,不成,我好久没动笔写文章了,只是兴趣所至,动笔写个字,画个画,以娱乐消遣。”
“那也成,就选您老的字画吧!”我站了起来,这才分细打量起先生的这间书房、卧室兼工作间。屋子相当宽敞,一列书柜书架,装满了各种种类和各种版本的书籍,排列有序。墙壁四周,悬挂着先生自己的水墨画和书法作品,题材多是竹、荷、老鹰之类,丙酉得最多的是竹。看来先生爱竹,不然,他怎么把竹赢得那些多姿多彩,戒飘逸,或坚韧,或劲节。″
先生又拿出一个影集,递给我。我翻开一看,是先生字画的照片和发表在报刊杂上字画的剪报。我选了两帻竹薮,又指羞墙上挂着先生自己书写的一劐对联,问道:“秦老,有这帻对联的照片吗?
先生翻了两页,从影集里将这副对联的照片抽了出来,递给我。这副对联是这徉的:
靛有豪情似旧时
花开花落岂由之
我知道,这是先生将鲁迅的“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鲁迅七律《悼的前两句)改了两字。仅仅改了两个字,使这两句诗渗透出一股凛然正气,展示了先生的人格,使人读后肃然起敬。不敢再多耽误先生的时间,我该起身告辞了。告辞之前,我诱求先生为我画张小品,留副墨迹。先生欣然应允,走到宽大的写字N襟前,铺开纸,又拿起笔画了起来,掌寥几笔,便成了一刻竹图,然后又在竹图上题字:“风雨知劲节。克强同志存正老芹兆阳(印章)”
好个风雨知劲节,是鼓励,是染待,还是先生自身的生动写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