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应送书的名单递给他,他看了名单,逐一在《徐迟文集》第一卷的扉页上签名,签名后羿又郑重其事地盖上他的印章。等这一切做完后,他转过身来对我说:“这其中有的人是应该由我赠送的,人家给我帮了忙呀!”我知道他指的帮他更新电脑的事。大约一年前,我和外地一家杂志社的朋友去看望他,临别时,他把我留下,说是他的旧电脑已无法正常工作,想更换一台新电脑。根据他的意见,我即向有关部门写报告,不久,1500元专款到账,立即给他更新了电脑和打印机。我这次送书,其中就有这个部门的负责人。
“您老也给我们帮了忙,每次请您老签名送书,您总是有求必应。”
“你在帮我推销我的文集嘛,我何乐而不为!”说着他示意我坐下:“你别忙着走,我想听听机关近来的情况。”
“那一方面的?”我向他问道。
“最近善于作家协会换届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你能说得详细点吗?”
听他一说,我便介绍了各方面的情况,以及传沸沸扬扬的一些细节。
“你对主席人选的看法呢?你是党组成员。”徐迟先生问我。
我没有立即表明我的看法,而是想知道他的态度,便反问道:“您老的看法呢?”
他尖锐地批评了近年来作协的工作,指出作协缺少活力。班子缺少凝聚力和战斗力,然后说:“主席团现在这个班子,应该换。这次换届,人要选准;要选一个充满朝气和活力的班子。我对此很关注,请你向党组负责人转达我的意见。”
“这不是作协党组能定得下来的事,这要看省委的意见,或者说要看省委某位领导人的意见。”我说。
“这位领导人不是写过诗吗,他应该是懂行的。”他像是回忆什么似的,“我已好久没见到他,他不找我,我找他去。”
我不便说什么,捧起《徐迟文集》准备告辞。徐迟先生将我送到门口,对我说:“回去告诉富道一声,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一个作家,怎么不写作呢?他再不写小说,他那点机智和幽默都快被时间的流水部冲光了!”
“我一定将您老的意见转告富道。”我说。
5
夏去春来,转眼又是冬天了。
这天,我一早上班,办公室的同志就告诉我已派车去机场接徐老去了,是不是先联系一个有暖气的地方住下。我说,那就安排翠柳村客舍住下。听说徐迟先生回汉,我有些不解。近几年他都是在南方过冬,今年怎么回武汉过冬呢?一问,才知先生是回武汉办理离婚事宜的。
真是诗人的浪漫,78岁结婚,80岁离婚。我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两年前,我和富道去先生府上祝贺他喜结良缘的情景依然清晰地浮现眼前——
门铃响过,一位年约五十出头的女士迎了出来,笑容可掬,端庄秀雅。我不觉一怔:以前我按这只门铃时,都是徐迟先生开门,如今这房间总算有了位女主人。
女士将我们迎进书房,徐迟先生忙起身,示意我们坐下。我没有坐,而是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说:“这是好事,祝贺你老喜结良缘,晚来有个好伴。”
“都这个年纪了,这事我本不想张扬,谁知大家都知道了。”说着,他习惯地耸了耸肩,摊开了双手,只见饱满额头上细密的皱纹堆满 了喜悦,灵动的眼睛了显得极有神采。
刚一落座,徐迟先生郑重地介绍:“陈某某,爱知大学副教授……”
陈女士微笑地朝我们点了点头,忙不迭地给我们撒喜糖、泡咖啡。我接过咖啡放在茶几上,这才打量书柜壁立的书房比以前整洁干净了许多,卧室的门上张贴着大红的“ ”字似给这间书房增添了不少喜色。
富道与徐迟先生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似在探讨生命与爱情。陈女士忙打开影集,向我们讲述照片以及照片后的故事……
“这是我们的第一张合景照片。”顺着陈女士翻开的相册望去,只见徐迟与她怡然并肩坐在沙发上,照片一角烙上时间是89.3.17.。“那是我刚从日本回国,在深圳西丽湖的作家创作之家与徐迟相识。”翻过一页,又翻过一页,当一张张照片随着时间流逝到1992年7月,陈女士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这是徐迟故乡的老屋,78年前徐迟就出生在这间花 已敞旧的木板房里,这张照片就摄在他家的老屋前。”我见照片徐迟端然而坐,她立在身后,背景就是徐迟家的老屋。徐迟就是从这里走向世界,而她却是从天外走到这里寻觅徐迟的世界。他与她仿佛沉浸在“青春做伴”还乡的眷恋与怀念中……
两个孤独走到一起,也许不再孤独。爱可以使人丰富、使人崇高,如果劳燕双飞,那曾经的爱,是不是也蚕食着人性的善良呢?这天下午,我正准备出门,想去看望客住在翠柳村客舍的徐迟先生,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我一怔,这不是陈女士吗?我忙上前将她迎进门来,请她坐下。
“陈老师,你找我有什么事?”
“谢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
“没关系,你说。”我给她递过一杯茶。
“他们将门上的锁换了,我进不了屋。我现在无处可栖,我想见徐迟,他却躲着不见。”
我还没理会她的意思,正欲问她进不了那里的屋,陈女士却伤心地器了起来:“从法律上讲,我现在还是徐迟合法的妻子,他们没有权力不让我回家。他们这样对待我……”说着,她越哭越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数落着徐迟。一边还骂着徐迟。
眼前的陈女士,与我两年多前见到的陈女士判若两人。我耐着性子听她一边数落一边哭骂,又耐着性子对她说:“我马上给安排住处,相信我们会处理好这件事。”
听我这么一说,她渐渐止住了哭声,但仍很激动:“你告诉徐迟,他要离婚,就拿八万元赔偿我的青春损失费,他找我要‘同心日记’,没门!”
所谓‘同心日记’,就是徐迟和她在一起时同在一本日记本上两人同时写的日记,在我向他们祝福新婚时,陈女士曾给我讲起过这本‘同心日记’,说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陈老师,你的这些意见,我会转告徐迟先生,但你要冷静处理好这个问题,不然双方都会受到伤害。”
“我已受到伤害。”她提高嗓门,冲着我说。
过了好一会儿,我好言艰难困苦走了她,并请办公室的同志给她安排住处。
送走陈女士后,我回家草草吃了晚饭,便邀富道一起去翠柳村客舍看望徐迟先生。
时值隆冬,客舍内开放了暖气,我们推开门时只见徐迟和从深圳陪伴他回汉的大儿子徐延正说着什么。我人上前向他问好,他习惯地耸了耸肩:“不好呵,都闹成这样,你们也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们了。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坚决、果断处理这件事,一刀两断。”他用手向下一劈。
我将下午陈女士找我诉说的情况捡要点告之徐迟先生,他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刚才还是微红的双颊血色顿时浓了起来:“我不见她,没什么好说的,要见法庭上见;她找我要钱,别说八万,我一分钱也不给;我们两人的照片、日记和来往信件,她必须交出来,由法庭当众烧毁。”
富道见徐迟先生激动起来,便劝道:“您老别动气,好合好散。”
“你们不知道,不仅是性格不合、文学趣味悬殊,她还不诚实,隐瞒了许多婚前的事,也爱出风头,这两年给我的身心造成多大的伤害……”
不宜再说什么,我们安慰了徐迟先生几句,劝他息怒,多多保重身体,便起身告辞了。
孤独是情感的,也是思想的。孤独者需要交流、需要新的生活内容充实自己。徐迟先生是位智者,我们都希望他走出孤独,有一个安稳的晚年,在黄昏恋中寻求心灵的平静,然而,他失败了。1995年1月9日,法庭开庭,当庭宣告两人达成调解协议离婚。徐迟先生没有出庭,委托律师办理,最后徐迟同意付给女方8000元,当问及照片、日记和来往信件处理问题时,陈女士在法庭上当众说:“我已烧毁了!”
两天后,武汉下了一场大雪,徐迟迎着风雪,踏 上新的征途。
6
远远地,我看见徐迟先生朝机场候机厅的出口处走来,同行的还有女作家方方。他们是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香港归来。
一走出出口,方方见我站在出口处迎接,伸出手来同我握手,快言快语地说:“我这次访问香港,体会最深的是当作家还是在大陆好啊。你看,我们一个电话,你就驱车接我们来了。”
“你们访问香港,没人接送?”我问道。
方方说:“你问徐老吧,这回访问可累坏他老了。”
我接过徐迟先生的手提箱,搀扶着他走出候机大厅。他走路显得很吃力,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也不想说话,似比去香港之前衰老了许多。
徐迟先生坐在车上,默默不语。我知道,抗战时期,他在香港,同乔木、夏衍等从事文化工作,参加编辑对外宣传的英文刊物《中国作家》,也曾亲眼目睹了英国士兵“打着白旗向侵略者交出香港”的那耻辱的一幕。如今,他重返香港,定然感慨不少。要是往日,他会神采飞扬又充满激情地给我描述访问的情况,今天他疲倦得连话也不想说,也许真的是太累了。
在车上,方方给我介绍了访问的情况,“主要是日程安排太紧,日程安排衔接也不好,大多参观活动都是走路步行,我都感到累,何况徐老这样八十多岁的老人呢?”
徐迟从香港访问回汉不久就住院了,住在离家不远的湖北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
一天,天近黄昏,我和省作协一位负责人去看望他。我们走进病房,只见他坐在窗前的小桌旁低头津津有味地吃着什么。
我们没敢惊动他,缓缓走上前去,眼前的景况令我一怔:半碟白菜、半碟豆皮炒芹菜,先生正将米饭往口里送……
“徐老,这医院的伙食怎么这样差呀?”同来的负责人有些惊讶。
“也有好吃的,我没有买。”先生嘿嘿地笑着,忙着收拾碗碟。
“您老怎么不买好一点吃呢?”我忙接过先生手中的碗碟,将它们放在窗台上。
“中午买了个红烧肉,化去了五元,吃超支了。”
“怎么,您老每天的伙食费还定额?”我不解地问道。
“我给自己规定每天八元伙食费,今天中午化去了五元,晚上只剩下两元,就买了这样两个菜。再说,人老了,吃好了也是个浪费。”
我听了,心里不由一酸。这位蜚声中外的大作家,几十年呕心沥血,给社会奉献了那么多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而对自己吃的伙食竟如此克扣,我真后悔今天不该买篮鲜花和水果看望他。
大约两个多月后,徐迟先生出院多日了,我因年终琐事缠身,还没来得及去看望他。1995年12月22日上午,我买了些他喜欢吃的肉松、奶粉、麦片之类的东西去看他。
门开了,先生见我拎了些食品,批评我不该破费。当他将我迎进门里,一坐下,他便问我:“怎么,作协代表大会今年不开了?”
“今年怕是开不成了,年里没日子了。”
“去年不开,今年不开,明年一定要开!”
“开不开也无所谓,就那么一回事。”先生听我这么一说,脸沉了下来:“开不开怎么无所谓呢,这是作家协会自己的事,我们不管谁管?!”
我没有同他较真,心想,这事我们自己管得着吗?我不想就这个问题谈下去,若他老生气,便问起他出院后的身体状况。
“经过这次住院修理修理,我现在感觉身体状况好多了,只有还没有恢复到去香港之前的状况,怕是难以恢复罗!”
“您老多注意休息,听说您住在医院里,有时还偷偷跑回来敲电脑。”
他诡秘地笑了笑,神态天真可爱,仿佛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被老师揭了短似的,又替自己辩护:“前两年,那位女士 误了我太多的时间,你知道《伊利亚特》”译了四千行,只译了四分之一就中断了,《江南小镇》下半部只写了十几万字,我得抓紧时间早点写完。”
我隐隐感到他勃发的激情和不知疲倦的写作和他日渐衰老的躯体不相适应,可这又是没有办法的事。
突然,他似想起什么,突然问我:“听说我的医疗费每年只有8000元,我住院化了两三万,那不占用了别人的医疗费?”他显得有些不安。
“您老误会了。”我说,“前几天,洪洋同志为您的住院医疗费问题特地给我打电话,我跟他简单地介绍了公费医疗管理的情况,今天我就是特地给您老介绍这个情况的。接着,我将鄂公医委(1992)2号文件《省直机关改进公费医疗管理的若干规定》和省财政厅、卫生厅(1995)704号文件善于公费医疗预算按‘分挡定额、单位管理、超支不补、结余留用’的精神给他作了说明:分挡定额,不是包干到人,而是机关集中使用,以保证危重病人的医疗费。像您老住院治疗的情况,党组非常重视,我们会想方设法解决。您老放心好了,有病就治,该住院就住院。”
徐迟先生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接着,我们又谈起了诗,谈起《伊利亚特》,先生将打印在一种有齿孔的打印纸上的《伊利亚特》译稿拿给我看,并指着译句旁边铅笔注的字说:“译的不算满意,我读后又用铅笔作了修改。”
先生曾说诗人是人类灵魂的牧师,读着先生译的《伊得亚特》译稿和他反复修改的诗句,一种庄严而敬慕的情感从心头浮起……
7
“徐老,旅美台湾诗人彭邦桢回乡省亲,他想拜会您。”我打电话给徐迟先生,他一听,忙说:“在哪?还有那些人?”一反常态。往日,听说有人要拜会他,他大多婉言谢绝推辞。
“有曾卓、田野和……”没等我说完,他打断我的话:“你派车来,我马上去。”
徐迟先生匆匆地来了,他的精神显然不如从前那样。彭邦桢先生迎上前去,他将手伸向徐迟。徐迟握住彭邦桢的手后,又拥抱着他,一会儿,两双手松开后,徐迟建议说:“咱们再拥抱一次。”
两位老人又拥在一起。我看在眼里,为先生不寻常的热情而感动,但又有些不解。过去,他很少这样。徐迟向彭邦桢问起痖弦的近况,听了彭邦桢介绍了痖弦的近况,徐迟略带伤感地说:“分别几十年了,怕是再也见不到这位老朋友了。”
曾卓听了,忙说:“下次开国际华人诗人笔会,邀请痖弦来,你们不就见着了。”
徐迟若有所思,又问起聂华铃的近况。
那天刚好是端阳节。席间,我举起杯来说,今天是端阳节,也是诗人节我很荣幸地和几位前辈诗人相聚,祝你们诗心如火,青春永在!
徐迟、彭邦桢先生都对自己年事已高发出浩叹,又对自己的身体渐渐衰弱感到伤感。
听说今天是端阳节、诗人节,大家不由谈起屈原,说起闻一多,又提起艾青。说到这里,曾卓先生提议请大家起立举杯,祭奠不久前逝世的伟大诗人艾青。
默默,大家站了起来,低垂着头,将酒洒在地上……
时间又过去了两个多月,徐迟先生托机关工作人员给我捎来话,说是有什么事需要他出面跑的,赶快说。他说,我的时间不我了。
大约是五月初,徐迟先生从北京回汉,我去看望他,他曾对我说过这类话,我没往心里去,以为他要离开武汉去别的地方。一天,我因去省政府参加一个会议要车,办公室的同志告诉我,一辆旧车已送厂大修,一辆送一位老领导去汉口同济医院看病。
我只好打的去开会,心想,何不请徐老、碧老出面向省里要求更新一辆车呢?凡天后,我们以徐老、碧老的名义,并请徐老、碧老亲笔签名给省长蒋祝平同志写了一封信,蒋祝平 省长很快作了指示,指示有关部门“作一个特例先配一辆车。”
听徐迟先生捎信来,我即去看望他,向他汇报了给省长写信的结果。他点了点头说:“我过去屑出面做这些事,现在人老了,需要别人帮帮忙,也力所能及地帮帮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