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刀者闯入灵堂是在一个无月的午夜,四围没有任何的光亮,只有灵堂周围的白幡被闪耀的刀光所照耀而显得越发惨白。除此之外,一片死寂。尽管带刀者尽量蹑手蹑脚地前进,不弄出半点声响,但是过分的死寂还是衬托出了带刀者轻盈的脚步声,这不禁令带刀者也暗自胆战心惊。
白天,天色大亮,是个绝好的大晴天。带刀者一人持刀无畏地闯入仇人李三的家门大院,发起狠劲一人连砍带杀把所见之人杀了个精光,到最后却发觉犯了一个极度愚蠢的错误。他竟然也会被巨大的仇怨所蒙蔽,竟忘了应该先把仇人李三找到,先除掉他,然后再发泄淤积内心多年的愤懑也不迟。当他满身鲜红时,才可笑地发觉所杀之人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是李三。那么,他是否认错了家门,误闯入其他人的家门,进而带着满腔愤懑大肆屠杀无辜的人?带刀者自己也迷惘了。因为,据他的红颜知己盈翠楼的当红歌妓如霜的可靠消息,为了躲避仇人的追杀,李三家的住址虽然经历了数次变动,但是只要不出凤凰城的范围之外,如霜总是有办法托可靠之人找寻得到的。身为一个知名的歌妓,如霜自然是交游甚广,耳目众多。当然这其中更多的是彼此利益各取所需,各投其好罢了。但其中一人却是如霜绝对信任的,那人即是如霜从小的玩伴——洪秀。他自小与如霜交情颇深,宛若兄妹,后由于各自家庭的变更,两人先后被卖入盈翠楼,一人担当起保镖护卫之职,一人则被培养成了知名的歌妓。每次,如霜外出演唱都是洪秀护卫左右,这更增加了彼此的感情。当然这都得益于盈翠楼的老板娘徐娘对他们无微不至的关照。徐娘虽迫于无奈过早地涉足红尘,几经辗转与艰辛一人创办了盈翠楼。但是她善良的天性并未有过丝毫的变更,盈翠楼中收留的女子中也多是迫于生活的无奈而行此违逆良心勾当的善良女子。平时她也真正如她们的母亲一般对她们百般关照,嘘寒问暖。为此,徐娘自是受人尊重,威严极高。而据如霜所言,李三家的现居地就是洪秀亲口告诉她的,洪秀至今还没有骗过她一次。但是,当带刀者翻遍了十二具鲜血淋漓的尸首,依旧无法找到与记忆中的影像相对应的那张布满络腮胡须与横肉的难以抹去记忆的脸庞。自从那次家人惨死在李三寒光凛冽的刀下,躲避在暗处得以侥幸逃脱,年幼的他的脑中就深刻地烙印上了李三那张目露凶光,满脸横肉,邪恶的脸。后来他想,他今生是无法忘却那张凶横的脸庞了,无论何时何地,也无论最终是否报了仇,痛快地杀掉李三,亦或是各自都死了,到了阴曹地府,他也能一眼看穿李三那张邪恶透顶、丑陋万般的脸庞。那么,如果如霜的消息确定可靠,准确无误,是否李三事前知道学艺十五载、武艺超群的带刀者——他最大的仇家将会在那天前来报仇雪恨而独自畏罪潜逃了呢?所有的这一切至今还只是个无法解开的谜题。然而,不管如何,只有当带刀者的刀最终沾染上了李三的血问题才能得到最终的解决。否则,早已为巨大的仇恨蒙蔽的带刀者早已失去了正常的理智,他金光闪耀的宝刀将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更多无辜或者是死有余辜的人的鲜血。或者说,他们将以惨烈的死来祭奠宝刀神圣不可侵犯的光芒。无论如何,他们死得光荣。不管他们生前生活得如何,是平凡或者伟大,是良善或者邪恶,也都将随着刀光刹那的闪耀一闪即逝,不留半点痕迹。
此刻,灵堂四周一片死寂,甚至连夜风的吹拂都显得极其软绵、无力。尽管已经接近寒冬的季节,但是近日来天气却一反常态地温驯,不再像之前那般掀起难以平息的暴风骤雨,风吹在人的皮肤上就像是在给人挠痒痒一般,几乎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但是现在带刀者的内心却并不平静,貌似坚强的外表下隐隐跳动着一颗起伏不定的心,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不安分的躁动。当他仔细看遍了灵堂正中的紫檀木桌上所供奉的那些死者的牌位,竟真的没有发现李三的名字。于是,那一排排前后排列的十二个牌位上所雕刻着的那些密密麻麻凄冷而刺眼文字,瞬间穿透了他那颗跃动的心,温热的鲜血随即淋漓奔涌而出,像是万马奔腾一般无可阻挠、锐不可当,不断散发出更多更大的寒意。于是他周身不由也随之战栗了起来。奇怪的是,这竟让他觉得这个温和的夜晚寒冷异常。而此刻紫檀木桌上即将燃尽的烛火,却鲜明地映照出了一个哭尽了泪水,极度疲累的老人,他正趴伏倚靠在桌角边,早已沉沉睡死了过去。老人一副家奴打扮,只简洁地披挂着一件对襟的白衣,服饰上沾染着还未干透的湿润的泪水,上面早已是汪洋一片,在烛火摇曳地映照下,晶亮亮地闪耀着某种刺眼的寒光。至此,可以肯定,白天带刀者有很大的可能是误闯入了一个无辜的家院,残酷地杀死了大大小小十二个无辜的人,老人由于某种原因不在家中侥幸得以逃脱,免除了残忍一死,成了守灵人最终的不二人选。而真正的仇人李三却依旧逍遥法外,此刻说不定就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暗自窃喜,耻笑他愚蠢至极。他仿佛又再次看到了李三那副丑陋不堪的嘴脸,这让他顿觉恶心至极。于是,一股百感交集的情感瞬间裹挟着带刀者,其中夹杂着巨大的愤怒和哀伤,让他有一种想放声号啕大哭的冲动。
当梅花祭台上空的鸽群像一阵云漂移而来,又盘旋着呼啸而去时,带刀者正走向梅花祭台的中央。这是一条前往盈翠楼的必经之道,满腹心酸的带刀者决定亲自找如霜问个明白。祭台的四周栽种着许多梅花,活脱脱一张张清新脱俗的美人脸庞。但是这些鲜艳盛开的梅花更多的还是让带刀者想到了如霜美艳的脸庞,还有他们在一起时那些欢快无比又一闪即逝的美妙时光。每当他要从如霜的闺房离开时,他都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仿佛那刻他就要前往赴一场死亡之约。但这也难怪他会这样想,身为一个四处漂泊、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身处险恶的江湖之中,随时都要把命悬在刀剑之上,什么时候命没了,就如云随风飘散一般轻快自然,没有定数,却又仿佛命中注定,谁也逃脱不得的。所以,尽管那刻如霜脸带愁云,满腹忧伤,但是带刀者却越发觉得如霜美丽异常,他不由多看了她数眼,然后深深地把她美丽的脸庞镌刻在自己的内心最深处,才放心而满足,带着快意的洒脱决绝而去。那时一般天色大亮,有风从四面八方向他吹拂而来,空气清新如初,接着阳光就铺满了广阔的天地。然而,有时没有阳光的雨后天空那抹纵横天际的七彩虹线却给他带来了意外的惊喜。于是,他孤身一人从容地走向了吉凶未卜的远方。
盈翠楼坐落在凤凰城最偏僻的地带,但是由于里面的姑娘大多如花似玉,且自小在徐娘的调教和督促之下饱读诗书,故来此地寻欢的达官贵人或者平民百姓都能从她们的身上看出一种高雅的情调和趣味,不由为之倾倒、迷醉,如入人间仙境,与美妙绝伦的仙女相遇相知,同床共枕,谈古论今,品茗赏曲,仿佛在瞬间看透了人间的一切冷暖苦乐,夫复何求?故盈翠楼虽地处偏僻,却生意兴隆,热闹非凡,也就不足为奇了。门前更是有许多小贩大排长龙集结叫卖,一路蜿蜒向前,如欢畅的流水一般一直通往凤凰城中心地带的梅花祭台才算告终;与梅花祭台周围热闹的店铺遥相呼应,互为映衬,却也不失为人间一大美妙的景致和奇观,很是引人注目,特别是在稍远些的高地观望,更是美不胜收。
当带刀者匆忙赶至盈翠楼时,已近黄昏,梅花祭台漫长的石板甬道以及随后而来的连绵的山村小道早已消逝在昏黄的天际。一只昏鸦嘶声鸣叫着飞越天际,似乎就此被迷茫的长天吞噬了去。风尘仆仆的带刀者麻利地推开了如霜闺房的檀木门,于是一股熟悉的檀香味扑鼻款款散漫而来,那是善良、美丽的如霜每日礼拜供奉在红木桌上的菩萨的檀香所自然燃放开来的,虽然晨间的礼拜早已结束,但是日积月累,这间精致典雅的房间自然而然地就被熏染上了檀香清新、迷人的味道。随即有嘤嘤的啜泣声自卧榻的方位散播而来,似与弥漫的檀香味缠绵纠结在一起,久久无法散去。那必是如霜掩面啜泣所发的哭泣声无疑。当如霜第一次向带刀者倾诉她坎坷不平的身世时,带刀者最后听到的就是这种令人无限怜惜的啜泣声,它是如此熟悉而遥远地散漫隐伏在带刀者的心中。而后,如霜泣不成声伤心地告知带刀者,洪秀已经死于午后阳光耀眼的街市,平整的石板路上血迹鲜艳,宛若朵朵盛放的梅花。说完后,如霜如释重负,悲伤的情绪稍稍有所缓和,同时忍住了啜泣,只是如水灵动的双眸依旧泪光淋漓,可以看出如霜依旧伤心不已。随后,如霜抬起轻盈流动的长袖轻巧地擦拭着盈盈脸庞上所遗留下来的泪痕。如霜最后对带刀者说,据目击者描述行凶者手持一把白光闪耀的大刀,在如鱼游贯的行人之中,准确而麻利地让洪秀一刀毙命,甚至没有留下令人喘息的余地,就跃墙而逃了。行凶者是个白脸书生模样的人,这让人着实难以置信。而此刻,带刀者心中的疑惑与愤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一个高度。于是,他决定明日即刻起程到梅花祭台祭拜父母的亡灵,以求保佑他最终能顺利地找到李三,并且除掉他,并抒解多年来淤积内心时隐时现的仇怨和苦闷。是夜,当带刀者与如霜在铺张着狐皮的温暖的卧榻上缠绵不尽时,窗外的风雨大作,这是近日来,人们第一次重温如此凌厉的风雨。想必此刻街市石板上洪秀的血迹已经被冲散而去,梅花祭台四周的梅花明天将开放得更加艳丽,同时广阔的祭台上至少将又增加一个亡者的牌位,只是面对众多冤死的亡灵时,祭拜者又有几个知晓杀人者是谁?杀人者又在何方?
翌日清晨,风雨渐息,当如霜还沉浸在温柔乡之中,带刀者早已起身悄悄地离去。带刀者带着如霜恬静柔媚的睡容一人独自奔赴梅花祭台,几乎每次从如霜的房间离开,带刀者总是把如霜美丽的容颜深镌在脑海和内心深处。身处险恶的江湖,带刀者自然是身不由己地奔波杀戮,又有几个人不想过着幸福安逸的生活?哪怕是最原始的男耕女织式的普通生活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在带刀者遥远的记忆中,善良朴实的父母就是依靠这种虽劳累但却美满的生活把他们兄弟姐妹几个拉扯长大的。只可恨,后来,江洋大盗李三在某个夜黑风高的夜晚闯入了他们家刚落成不久的瓦房,洗劫钱财不成,反倒残暴地杀害了他的父母和尚且年幼的兄弟姐妹,那血流满地的鲜红瞬间让他的双眼晕眩了起来……再后来,他就独身一人开始了漂泊和流浪,为报家仇,他前往梅山去学各种武艺,苦练十五载之后,方学成下山,开始了惩奸除恶、漂泊不定的江湖生涯。至今他依旧不敢忘却师傅临别前对他所说过的话语:江湖凶险,望自保重,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杀生!师傅说时,他白花花的胡须迎风招展,随风飘摇,就像是个仙人一样,仿佛随时都会飘飞而走,离他而去,然后他不禁热泪盈眶,再三跪拜师傅,最终不舍而去。师傅临别前赠给了他一把轻巧、精致的大刀,大刀是师傅的师兄生前的随身武器,是一把用千年黄金铸造的宝刀,大刀虽已豪饮过不计其数的鲜血,但是大刀永远金光闪耀,甚至在漆黑无比的夜晚依旧光彩夺目,仿若猫眼一般放射出晶莹的光芒,时刻照耀着他前途未卜的黑暗旅程。而他最喜欢的还是刀身上所镌刻着的那条活灵活现的青龙,它虽腾云驾雾,张牙舞爪,但是面容却显得清秀无比,并不凶狠、霸道,就如他自己的容颜一般,甚是惹人喜爱。但青龙总是天上的吉祥之物,它几乎无所不能,而带刀者为闯荡艰险的江湖隐姓埋名,却每日须在奔波与劳累中度过,生命随时都会面临死亡的危险,但他却无法逃离。他想,他腾云驾雾飞离这个世间的那一天终究会来临的,只是不知在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