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战赵匡胤,“百无一用”是书生
徐铉入宋朝后,赵匡胤及其大臣们就料想到他此行的目的。众人开始议论纷纷,这人巧舌如簧,该用什么方法打发他好呢?
于是第一个问题摆在了赵匡胤面前,他究竟该选派谁去作为徐铉的馆伴,接待这位不速之客呢?这人要斗得过徐铉的铁齿铜牙,又要有十足的定力,不能被徐铉蛊惑了心智。到时胳膊肘往外拐,那可是大大地不妙呀。
群臣咂开舌头互相推举之时,赵匡胤却是云淡风轻,他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要使一个人死心,最好的方法便是毁灭之。既然徐铉能说得天花乱坠,我何不如找个不识大字的人伺候他?听不到也就心不烦了,这徐铉辩得过人,可辩不过石头呀,这岂不是解决了?
赵匡胤的用人举措,令群臣大跌眼镜,可事实却是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妙计!
徐铉果然在这馆伴面前夸夸其谈,反复言说宋不征讨南唐的利益。可馆伴却不置一词,徐铉说得口干舌燥。最后不由得感慨:“我长这把年纪,这次算是遇上高手了!”
这也令徐铉暗自惊心,要想劝服赵匡胤,那实在是件艰巨而又充满变数的挑战。
赵匡胤还是很给面子的,他邀徐铉入便殿,亲自接见这位南唐才子。赵匡胤出身行伍,立国后苦学读书,有时闲暇也会和文人墨客畅谈一番。江南人杰地灵,才子众多,赵匡胤很想和这鼎鼎大名的徐铉较量一番。
赵匡胤平时不多话,可这并不代表他不会说话;相反,他说话和他用人一样,旁敲侧击,很有策略性。
徐铉很识礼节地向赵匡胤跪拜,并呈上李煜的《乞缓师表》。赵匡胤双目含笑,一面审阅李煜上的表;一面不露声色地观察立于一侧的徐铉。
赵匡胤看完徐铉所呈的赵匡胤的《乞缓师表》,却不言表中关于“缓师”的请求,倒是颇有兴致地打探起李煜所写的诗文来。
他笑意不改地对徐铉说:“朕听闻江南国主作诗颇多佳句,流传甚广,卿为朕诵一首如何?”
徐铉本思量着如何劝服赵匡胤退兵,此时被赵匡胤一问及诗文,困惑讶异之后,忙将自己最喜欢的李煜《三台令》中的名句诵出口:“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
赵匡胤听罢放声大笑,当即对徐铉摇手说:“哈哈,此乃寒士语!壮士不为,朕亦不为也。”
徐铉是文人,是才子。他被赵匡胤笑声一刺激,心里觉得受了嘲讽。当即反唇相讥:“臣斗胆,愿听陛下所作非‘寒士语’。”
在场大臣面面相觑,无不为赵匡胤担忧。赵匡胤毕竟是军士出身,个性豪爽豁达。对于文辞诗赋,他有所涉猎,怕也是知晓个皮毛而已。
赵匡胤镇定自若,他回答道:“只需心怀凌云壮志,‘非寒士语’便可信手拈来。朕发迹之前,四处漂泊。一日途经华山脚下,当时月光皎皎,四野笼罩在一片月华中。朕当时心如明镜,随即咏‘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的非寒士语。”
赵匡胤诗句刚落下,徐铉便傻了眼。李煜的确没有这样的大气魄,由一月联想至万国。而他自己,也没这样的胆识那样的见识。他为赵匡胤的气场慑住,再也说不出辩驳的话。
在“非寒士语与寒士语”的争论中败下阵来,这令一向以文采斐然标榜的徐铉十分郁闷。他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劝服赵匡胤,自己绝不能输。”
徐铉是聪明之人,他在夸耀赵匡胤壮志凌云的同时,开始将话题引向此行真正的目的,即要宋军缓兵甚至退兵。
徐铉对赵匡胤细细分析保留南唐的利处,就像战国时烛之武以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屏退秦师。可赵匡胤始终笑意不改,丝毫不为他的字字在理的分析所动。
徐铉怒了,对着赵匡胤冒犯地吼了声:“国主无罪,陛下师出无名。”处于皇座上的赵匡胤依旧笑意不改地对着他,他实在想不通他进军南唐这样简单的道理,为什么饱读诗书的徐铉会不懂。徐铉冒犯他,让他很没面子。可他并不往心里去,他心里觉得徐铉可怜。在朝臣的目光中,赵匡胤缓步走下王座。徐徐向徐铉走近,接着停靠在他身边。
赵匡胤全身散发着皇帝的威严,这令徐铉感到巨大的压迫感。他见赵匡胤不言语,以为是有所动摇。便乘胜追击,接着说道:“李煜一心一意侍奉陛下,就如儿子侍奉父亲一样。从未出过过失,陛下为何出兵征伐?”
赵匡胤眯缝着眼睛,细细地打量他。徐铉眼里已露出惊慌之色,嘴巴却依旧不依不饶,接着陈列宋军征伐南唐种种不符道义的地方。
赵匡胤听完后,态度并不激烈,十分客气地反问了徐铉一句:“卿方才说‘如子事父’,那朕想问句,如果同为父子,却要分成两家,这样做又合不合乎道义呢?”
这话说得徐铉哑口无言。
无疑,这一次他又败了。
赵匡胤为了给徐铉及南唐来使一个更大的下马威,便对徐铉身侧一直沉默的副使周惟简道:“爱卿以为何?”
周惟简见皇帝问他话,心里发虚,胡乱应了说:“我乃山野小民,此次实是受命于国主,诚不得已。小人若是说错了话,恳求陛下莫要追究,小人还要留着小命去终南山求仙药呢!”
“有趣,有趣!”赵匡胤对这位副使的表现十分满意,一边的徐铉脸一片青黑。
徐铉对赵匡胤的傲慢和睿智实在没办法,他穷尽脑子也想不出能劝服赵匡胤的言语。
该说的,都说了,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
徐铉为自己可怜的才华悲哀,眼看着在汴梁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金陵距自己来,又被围困了一个月了吧!
徐铉想起金陵城中的陛下,金陵城中自己的妻儿,泪不由地滑落。
他当竭尽心智!
他下定决心要再向赵匡胤游说,此时赵匡胤对他的态度已不是第一次那样笑容满面了,这次赵匡胤的态度异常果决。
十一月,徐铉和周惟简再次入奏。徐铉道:“李煜因病未任朝谒,非敢拒诏也,乞缓兵以全一邦之命。”
赵匡胤不许,徐铉极力辩驳。说得面红耳赤,声气愈厉。
赵匡胤辩不过他,理屈词穷之际,愤怒地拔剑而起,将梨花木的桌子劈成两半。他怒不可遏地呵斥徐铉:“不需多言!江南国主何罪之有?只有一姓天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徐铉再也不敢妄言。
归朝途中,徐铉是带着满目疮痍回金陵的。时已入隆冬,纷飞的雪花落于他青色的衣袖间。徐铉两鬓花白,他觉得自己无力,自己老了。
还能再在金陵过一年冬吗?那时的他六十岁了,已经到了耳顺的年纪。不知那时他还能身体康健诸事如意,他的孙女还能绕着他的膝转悠,他的陛下还能坐于月下待他再喝一杯吗?
纷飞的雪花罩着归乡的路,他亦看不清前方。
他只是一个文人,和他的主人李煜一样,因为是文人,所以会落魄。
这一切不能责怪他,他只是书生,不懂政治,不懂权欲。在政治面前,在权利面前,他百无一用。
赵匡胤想要的是整个天下,讲究实在的统一。他非常计较名分,除了“赵”,他再也容不得其他姓氏;除了九五之尊皇帝之位,他再也容不得所谓的江南国主。
这就是他要统一天下的决心,没有人可以改变;除非他如柴荣一样,再也没了统一天下的力量。
赵匡胤相信,他会比柴荣活得更久。他的力量,他的身躯,他的意志足以承载得起他统一九州,再造盛世帝国的誓愿!
丈夫以身报国,君缘何求佛佑
朱令赟在接到李煜的手诏后,当即从洪州出发,行前他发誓解救金陵之围。
朱令赟是当时南唐的第一勇将,李煜在鸩杀林仁肇后,将已被封为神卫军都虞侯的他调任为镇南军节度使,统辖南唐十五万兵马。朱令赟有个绰号叫“朱深眼”,这不仅得名于他眼窝凹陷,还和他机敏锐利和好勇斗狠有关。
朱令赟为了防止宋军围追堵截,他开始制定了细致得当的救援京师方略。他先命战棹都虞侯王晖奔赴鄱阳湖,负责赶造巨舰,以备对抗宋朝水师。他自己则负责检阅三军,率领军舰沿赣水入鄱阳湖,与王晖会师。二人集结北上,入长江后顺流东去。
按照朱令赟计划,他第一步应该是攻占宋军兵力薄弱但战略位置却十分重要的湖口。在密谋筹划后,朱令赟率军士打了场漂亮也轻松的仗,南唐顺利攻占湖口。
攻占湖口后,朱令赟不敢冒进,他当即召集部下商议东进策略。他对部下说:“金陵城交困,吾与诸公授命率军勤王,以解金陵之围。湖口地处要塞,我等一旦弃之不顾,宋军定会乘机夺取湖口,阻断我军退路。我军如若能突破敌军对金陵城的围堵,那也有一线生机;如若不成功,我军届时粮草不济,腹背受敌,实是危矣!”
众将士听得统帅的分析,句句在理,随即商定解决这一问题的计策。商议的结果是湖口不能丢,一定要严防死守住。于是他决定将南都留守柴克贞调往湖口,既要防止宋军进攻,又要为勤王大军提供补给。可惜的是,当时的柴克贞因病未能及时前来接任,而李煜的告急信却一封封发至朱令赟手中。朱令赟无奈之下,只能忍痛放弃湖口,直入长江。
朱令赟和当时指挥舟军的王晖都敏锐地意识到,浮桥是阻碍大军前行的路障,同时也是宋军的软肋。
宋军攻打南唐,采取的措施是直接向南唐都城发起总攻,以“擒贼先擒王”的战略对金陵各面进行包围。这样的战略思想是正确的,因为当时的长江阻隔了宋军物资的运送。就地取材的方略是有悖宋军仁义之师的名号的,很容易激起民怨。而且南唐政治腐败且统治者懦弱,围攻金陵城可以使南唐统治者早日投降,不必姑息。
除了将军队引至河对岸,浮桥之于宋军的另一大作用便是补给物资的输送!
如果南唐军可以切断长江上的浮桥,既给自己入江陵扫除了障碍,也切断了宋军的物资生命线;同时也孤立了留滞南唐的宋军——这是一举三得的事情!
朱令赟和王晖商定用先前在鄱阳湖赶制的数百艘大筏开道,顺长江流势直下。加速撞击采石浮桥,直至冲毁浮桥。
朱令赟要撞击浮桥的消息传到曹彬耳里,曹彬心里十分担忧。一时苦于无计,他派人请示赵匡胤。要求增造三百艘战船,用以侵袭朱令赟部队,以此来扰乱他破坏浮桥的意图。赵匡胤仔细思忖后,批复曰:“此非应急良策。”
远水救不了近火,赵匡胤所言一针见血。他要求曹彬按兵不动,另派王明率水师在浮桥上方,将事先准备好的高大木桩安插得密密麻麻的。自此,朱令赟想借撞击之力突破浮桥,也未必容易了!
赵匡胤安插木桩的行动,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
朱令赟率军行至离采石只有十里之遥的虎蹲洲时,发现前方木桩林立。朱令赟心里生疑,一时不敢靠近,他急令船泊停泊待命。此时他的舰队行距被拉得很长,行动迟缓。
朱令赟经与部将商议,还是决定在此施放“火油机”。以此摧毁浮桥,湮灭伏兵。朱令赟将他用于火攻的船命名为“火油机”——一种舱内塞满柴草且面上涂满油脂的木船。
火攻战术最有名的莫过于赤壁之战,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此时的朱令赟便在悉心等候能助他一臂之力的风——西风。
宋军浮桥位于虎蹲洲西南,如若刮西南风,宋军便处于下风头,极易施行火攻。
终于有一日,江面上刮起了西南风。朱令赟仔细观测,见风向稳定后,他便下令全军施发火油机。一时间,朱军大营内火光点点,木舟如飞箭,直直飞向宋军战船。宋军大营一片呼喊声,火光也由木舟上一点点扩展到宋军大船一片。
朱令赟顿感振奋,当即命人将火势生得更旺。自己则是大呼过瘾,就等宋军一败涂地。
无奈,人算不如天算。老天急转风势,一时间东北风大作。朱令赟发射的火油机,都被反推回来,冲向自己的阵营。
此时的火油机是烧得最旺盛的时候,而朱令赟的船上又是装满了火油机的油料稻草。此时被火油机反噬,南唐军阵陷入一片惊慌恐怖之中。
后退是逆流而上,又是顺风而行。这是把自己军士往死里赶,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待立原地,那只能被动挨打。很快就会有宋朝军士过来收拾残局,将未死者砍上一刀。
唯一的路子便是往前推进,拼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可悲的是,令朱令赟一直疑惑的木桩此时如宋军的卫士一般,阻挡着朱令赟可乘千人的巨舰和长达百丈的大筏通过……
而火油机则像彗星一样,托着长长的尾巴,一次次地靠近他们,将他的军队扫向地狱!
在绝望中,朱令赟闭上了眼睛。他跳入火海,带着自己未完成之心愿,带着守卫京师的誓言。烈火造就雄心,铁血炼铸丹心!
我们情愿相信历史是这样的,而不是宋人所编史书中如是记载:“朱令赟必须焚毁采石浮桥,才能顺流而下,直抵金陵。曹彬命人在浮桥附近的洲渚间竖起长木,状若樯桅。望去疑有伏兵,令赟迟疑不敢前进。宋军水陆诸将,犄角出袭。令赟纵火拒战,恰北风劲烈,火势反而自噬船舰。南唐水军大溃,令赟也被俘……”
英雄只能被毁灭,不能被打败!
佛法难渡,肉袒出降
朱令赟部全军覆没的消息传至金陵,金陵城一片死寂。
最死寂的,当是李煜。皇甫继勋欺骗背叛,李煜还能怒。还能像阎王一样,向他索命;此时朱令赟兵败了,他整个人也塌陷了。
游离在烟波浩渺的深海,此时唯一的救命稻草也被水流击走了。李煜像浮萍一样,即使再紧贴水花,也支不起自己的根,只能听任水波将他冲击得漫无边际。
苦海无边,李煜不知身在何方,又该向往何方。
李煜内心苦闷绝望,此时的小长老却是暗自窃喜。他知道李煜笃信佛法,濒临绝境,依旧坚信不疑。
“是时候,该回去了。”小长老所说的回去,是回宋朝去。他要确保李煜不疑心他,赵匡胤认可他的功绩,他在汴梁有名有利。面对衣冠不整并失了帝王风范的李煜,小长老故作虔诚,宣称他能借佛力退兵。
小长老的话令李煜灰暗的眼睛闪现了一丝光泽,他相信小长老所言。在询问小长老的具体方法之后,李煜急不可耐地同小长老登城退敌。
小长老如佛祖转世一般,站在金陵高墙之上呼和。朱红绣金袈裟衬得他如救世主,他嘴里念念有词,双目时开时合。城下的宋军果真似受了他控制一般,一时间如潮水般退去。
李煜惊愕不已,望着后撤的宋军,他对小长老的膜拜也上升至极致。
他开始不遗余力地在金陵城中遍行佛法,李煜亲自带头表率,带领金陵城饥寒交困的黎民和疲倦困顿的将士一起诵佛祷念。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和将士一齐高喊佛号,声音响彻云霄,直达天际。
宋军为这样的场景感到震惊,当时的统帅曹彬为防金陵城内生变,迅速集结军队,加固包围金陵城。
宋军加固包围力度了,李煜又急着寻求小长老的帮助,可哪里还有小长老的影子?他早已不知所终。
“佛祖呀,你为何不佑我?”李煜望着城楼下寺庙紧布,他无法左右佛祖,他只能无奈接受。
顺应命运的安排——这也是佛家释义。
对生老病死,李煜始终怀着一颗敬畏之心。抱着最后的渺茫的希望,他以蜡丸书向远在北面的契丹人求救。
很快,石沉大海。
农历十一月,金陵城处在宋军圈围中,已近一年。此时的金陵是真正的石头城,瘦石嶙峋,毫无生气,宛如一座冰窟窿。金陵城百姓冻死饿死的,不计其数。昔日繁华的街道此时宛如尸巷,饿殍遍地。
曹彬见时机成熟,便告知李煜:“二十七日我将率大军攻城,国主当为一城百姓考虑,归顺乃上策。莫要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情,勿谓言之不预也。”
李煜受曹彬恫吓,便告知曹彬:“吾将令长子仲寓先入汴梁请降,望将军莫要紧逼。”
曹彬答应了,可他等了几日,李煜却丝毫不见动静。曹彬心里怨恨,感觉自己被李煜耍得团团转。他当即修书李煜:“国主如欲遣令郎归顺,乃通达明智之举。然目前令郎不须舟车劳顿,只需暂时光临本帅帐下,我军即可停止攻城。”
李煜急了,他实在割舍不下仲寓呀!他才十七岁,是他和娥皇仅存的子嗣呀!
李煜战战兢兢地差人复函曹彬:“犬子仲寓趋装未办,宫中宴饯未毕,俟二十七日方能成行。”
曹彬一听李煜说辞,顿时火冒三丈。他岂容李煜这般不诚心,这般拖延?他态度十分坚决,告李煜道:“休谈二十七日!二十六日亦为时已晚。国主如若爱惜一城生聚,即刻归顺才是上策。”
李煜无奈,他不可能将仲寓送入虎口。此时又无破敌之法,他只能坐以待毙。
曹彬破城决心已定,可他是有原则有计谋的人。他之所以围金陵城而不攻陷之,完全是从全局出发,听从赵匡胤命谕的表现。他还记得出征之日,赵匡胤对他说的“破城之日,不许杀戮”的命令。为了使自己属下能听令于他,曹彬在攻城前,安排了一出别有用意的“苦情戏”。
在攻城前夕,曹彬居然对外声称生起病来。宋朝军师人心惶惶,主帅怎么在这当口生病了呢?
当时副帅潘美及随军将领对统帅的病十分担心。为了避免曹彬闭门不见的情景发生,宋朝几乎所有的将领都聚集一起,一同前往曹彬营帐探视。
此时的曹彬只是闭上双目,面色慵懒。见有人唤他,他眯缝着眼睛稍稍观测。见出征的将领都来了,他便开诚布公:“吾之病非药石所能治愈,诸位将军只需诚心立誓。破城之日,不得妄杀一人,我的病就会好的。”
众将马上听出了曹彬弦外之音,无不为曹彬所言感叹,当即对天起誓。
得到众位大将的许诺后,曹彬立刻进行动员部署。宋军全线出击,强渡护城河攀墙攻城。
自二十四起至二十七日,宋军仅用三天时间,便攻破金陵城。
南唐将士为避免兔死狗烹的悲剧,不惜拼死力战。宋军遭遇顽固抵抗后,不少士兵积怨成狂。吴越兵纪律松散,破城后先是洗劫城池,接着便是杀人纵火,最有名的莫过于当时的火烧升元阁。
升元阁建于东晋哀帝时,内存顾恺之名画《维摩诘像》、戴逵父子雕塑的铜佛像及狮子国(今斯里兰卡)奉献的白玉佛像,是当时佛教宝刹。吴越兵入得升元阁后,先是洗劫。而后又在此处寻欢作乐,强虏教坊乐工为其奏乐、弹唱、侑酒、陪身……以满足其兽欲。乐工不能忍受凌辱,拒不从命。吴越兵气急败坏,将乐工全部杀死,丢弃在乱葬岗。后人写诗凭吊:
城破辕门宴赏频,
伶伦执乐泪沾巾。
骈头就戳缘家国,
愧死南朝结绶人。
金陵王宫内的李煜无心写词,无心吟诵。耳间,他已听得亡国哀音靡靡。
他已经很久没有写词了,最近之作也是几个月前的深秋《采桑子》:
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昼雨新愁,百尺虾须在玉钩。琼窗梦断双蛾皴,回首边头,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
“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在这惊凉的深秋,辘轳金井,梧桐昼雨,难解新愁。他挂念他远行的弟弟从善,挂念着南唐的战事。可惜九曲寒波中,他不能激流勇进,他不能逆流回溯……任南唐再是繁华,美玉良辰,终究敌不过朝来寒雨晚来风。打落玉盘碎碎,雨丝细细。
他不能苟活,不能偷生,他不能投降。李煜一遍遍对自己说,他要和金陵城同在,他要和南唐同在,他要和宗庙同在。
金陵城破了,巍巍皇宫已有了宋兵的影子。那些官军的眼光是如此的贪婪,望着金器发呆,望着美眷痴狂……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巴望他所拥有的东西——金银、珠宝、鲜花、字画和美人,此时这些物事却入了大宋低贱士卒的眼,被这些无耻的小人看得口水直流。
李煜嘲讽地讥笑自己,神色哀怜。这些东西,是不是已经不属于他了?
他想过死,他已下令要宫人备好柴草,将整个王宫烧了。
可他怕死,他是读书人。身体发肤授之于父母,他不能就这样专断地决定自己的生死,草率地处理自己的身躯。
“不要。”伏在他胸口啜泣的美人是小周后,他可爱美丽的小精灵。
他捋着她的秀发,乌亮柔顺,煞有光彩。李煜想起自己已染霜的鬓发,不由轻叹一声:“我老了,可你还很年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小周后望着李煜深黑的眼睛,坚决勇敢地说:“我要跟着你,为我,好好活着。”
为她,好好活着。李煜笑了,笑得眼角有丝泪痕。这就是他的小周后呀,始终天真无瑕的,纯纯可爱的。她给的理由虽然稚气,但李煜无法拒绝。
也许娥皇不会要他活着,他死她同死,可小周后不行。她依赖他,当他是丈夫,也当他是姐夫,是哥哥,还当他是父亲。
这样纠葛的爱情,从生根之时,就牢牢攀附。枝盘叶错,纠缠不清。
李煜长叹一口气,他抱紧小周后,到底还是忍下要自尽这口气。
可火还是要放的。他发誓过:他日宋师见讨,朕定躬擐戎服。
亲督将士,背城一战,死保社稷。如不能从愿,则聚宝自焚,终不做他国之鬼!
聚宝自焚,他见不着宋军贪婪垂涎于珍宝和美人的目光。他不能剜了这些人的眼睛,那就只能毁了这些珍宝。
宁为玉碎,也不容这些人玷污。
李煜记得自己曾在梁元帝撰写的《金楼子》一书后,题了序:
梁孝元谓王仲宣昔在荆州,著书数十篇。荆州坏,尽焚其书。今在者一篇,知名之士咸重之。见虎一毛,不知其斑。后西魏破江陵,亦尽焚其书,曰:文武之道,今夜尽矣!何荆州坏、焚书二语,先后一辙也。诗以慨之曰:
牙签万轴裹红绡,王粲书同付火烧。
不是祖龙留面目,遗篇那得到今朝?
那时的他对梁元帝萧绎纵火焚书的行径又是遗憾又是痛恨,如今自己成了亡国之君,他终于能体会到梁元帝的切肤之痛。
那些贪婪的眼睛,如冥符一般,直勾勾地盯住了这些艺术珍宝。他是文人,字画古董之于他,是生命,而非财富。他爱之成狂,毁之非恨之,而是不忍见其辱没于庸人之手,诚不得已。
李煜命黄保仪将后宫所藏书画图籍,统统付之一炬,包含他和娥皇复原的《霓裳羽衣曲》。
火自金陵王宫出,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一时间金陵城下纷传:“皇上聚宝自焚了!”
在离王宫不远的净德尼院有八十多位女尼,此时她们听闻李煜纵火自杀的传言,又见王宫内火光冲天。她们强忍悲痛,也在寺院中放火,随李煜去了……
火光渐渐平息,李煜毫发未损。此时有人向他报净德尼院女尼八十多人昨夜放火自焚的消息,李煜木讷地回神——原来她们这是想随他去呀!
李煜幽咽地叹了一口气:“佛本爱生,但愿我的决定没错。”
等待李煜的,是宋军曹彬给他安排的受降仪式。李煜出降当日,他和偕行的主帅司空及知左右内史事殷崇义等四十五人头戴带青衣小帽。褪去长衫,只着短装,以“肉袒”之姿向宋军投降。
当时是十一月的大寒天呀,李煜和自己的臣下子弟在凛冽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四人强咬牙关,不给宋军统帅曹彬看出窘态。
再寒寒不过城破,再冷冷不过国亡!
李煜率重臣肉袒受降,这令曹彬喜出望外,他忙将李煜请到宋师船上。李煜却不敢妄动,对着眼前这位宋朝最高统帅拜了拜:“罪臣李煜,亲率子弟僚属四十五名前来请罪投诚。”说这话时,他又俯身向曹彬奉上南唐的金印御玺,又向宋朝副帅潘美等人一一拜过。
潘美回礼,可曹彬却只言:“在下盔甲在身,无法下拜。礼数不全之处,还望见谅。”
李煜哪里敢说不字,他神色沮丧。眼神因泪珠润湿的缘故,变得清澈如水。曹彬见李煜面色凄楚,也不忍再为难他,便邀他同入舟中,共商大计。
登船要过踏板,李煜没人服侍,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登船。曹彬眼尖,一眼便看出了李煜的窘态。他先行带众将入船,以实例示范李煜。
李煜这才得以登船,和坐于对侧的曹彬一同商议大事。
对着曹彬,李煜不敢多言。他今日已是受尽了耻辱,此时身上的短衣便是最好的见证。直至谈话结束,李煜方觉得稍稍自在了些。曹彬望着将要下船的李煜,不由得多提醒了句:“阁下入得汴梁后,府宅圣上早已安排,阁下尽可专心享用。不过,阁下归顺入朝后,俸禄有限。阁下应当趁宫中府库尚未封存、随军文官尚未清点之前,带足金银珠玉,多多置办行装,以备日后之用;否则等我封存了宫中库府,阁下可难动分文了!”
李煜对曹彬的提醒先是一愣,随即答谢道:“元帅见教极是!”
曹彬望着李煜远去的背影,他的背影如是萧索呀!曹彬回神见自己的几位爱将都神色不悦,心里不由犯嘀咕:“他们这是怎么了,我可没得罪人呀?”
曹彬麾下两位裨将梁迥和田钦祚有气:“元帅胸襟大度,特准江南国主回宫办装,可曾虑及后患?”
曹彬听出话外之音——准李煜回宫置办行头且带足金银,梁迥和田钦祚怕少了自己该得的好处,怪罪起他了?
梁迥和田钦祚见曹彬对他们嘻嘻一笑,急忙解释:“倘若李煜畏罪自杀,不做这受降之虏,元帅何以复命?”
曹彬听罢,笑得更开了。
众将士不解,却见他摇头含笑回驳:“尔等不见李煜怯懦似妇人,登船之板尚不敢踏。如此懦弱,哪里敢往自己脖子上抹刀?”
众将士对曹彬论说佩服不已。曹彬是个极其细致的人。他准许李煜带足珍宝玉器后,便进行清点交接工作。为此他还特严令官兵入宫骚扰,违者当斩不赦。
见了宋军如此表现,李煜是否懊悔,几日前怎么就一把火烧了书籍字画呢?
满满当当的珍宝重器,李煜也已穿上锦衣华服,容颜依稀憔悴。他和他的小周后行走于南唐王宫的每个庭院,踏足每一处角落,品足每一棵树,悉数每一朵花……
犹记得,移风殿榻落红点点,教君恣意怜。
犹记得,锦洞天香风漂满室,他拈花蕊嗅。
犹记得,莲花座上美人窈窕,步步生莲花。
犹记得,红锦地起霓裳羽衣,佳人金钗溜。
犹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