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式微,云胡不归
赵匡胤利用从善的第二步,就是假借从善之手除去了林仁肇。
李煜枉杀忠臣,当时内心没有察觉是不可能的。他也明白当初林仁肇跪地请命,要求征伐大宋时的决心和意志。可他还是太过软弱太过敏感,因为从善的修书还有张洎的煽动杀了林仁肇。
杀了林仁肇之后,李煜是懊悔的,内心是苦闷的。他逃避,他不愿去想。他对从善牵肠挂肚,望他早日平安归国。
李煜是一个很重兄弟情谊的人,在他登基之后,便大封兄弟为王,给足利益。而不是像他哥哥李弘翼一样,四处打压猜忌自己的亲兄弟,令骨肉为陌路。
落地是兄弟,生来同手足。犹记得六年前,他同从善送八弟从镒出镇宣州送别的情景。当时的他们是如此血浓于水,如此相亲相爱!当时李煜写赠别诗还引得徐铉倾倒,意兴一到,再赋诗一首。
当时他们一行人,虽有离别的惆怅,可更多的是享受一觞一咏和畅叙幽情的乐趣。
徐铉写诗《御筵送邓王》,众人附和,拍掌击节:
禁里秋风似水清,林烟池影共离情。
暂移黄阁只三载,却望紫垣都数程。
满座清风天子送,随车甘雨郡人迎。
绮霞阁上题诗在,从此还应有颂声。
当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李煜文思泉涌,他仰慕王羲之游目骋怀,不由兴怀感慨,当即挥毫写就了一篇《送邓王二十六弟牧宣城序》:
秋山滴翠,秋江澄空,扬帆迅征,不远千里。之子于迈,我劳如何。夫树德无穷,太上之宏规也;立言不朽,君子之常道也。今子藉父兄之资,享钟鼎之贵,吴姬赵璧,岂吉人之攸宝?矧子皆有之矣。哀泪甘言,实妇女之常调,又我所不取也。临歧赠别,其惟言乎?在原之心,于是而见。
噫!俗无犷顺,爱之则归怀;吏无贞污,化之可彼此。刑惟政本,不可以不穷不亲;政乃民中,不可以不清不正。执至公而御下,则佞自除;察薰莸之禀心,则妍媸何惑。武惟时习,知五材之难忘;学以润身,虽三余而忍舍。无酣觞而败度,无荒乐以荡神。此言勉从,庶几寡悔。苟行之而愿益,则有先王之明谟,具在于缃秩也!
呜呼!老兄盛年壮思,犹言不成文。况岁晚心衰,则词岂迨意?方今凉秋八月,鸣长川,爱君此行,高兴可尽。况彼敬亭溪山,畅乎遐览,正此时也。
他在劝勉从镒之余,又流露兄弟相惜之情。他以“刑惟政本,不可以不穷不亲;政乃民中,不可以不清不正。”告诫从镒要亲民要清正,又以“武惟时习”、“学以润身”和“无酣觞而败度,无荒乐以荡神”告诫从镒要提高自身修养,不要荒废心力。
至李煜对从善这个弟弟,却实在有心无力。当时赵匡胤甚至放出小道消息,称从善不肯归来的原因是“李从善沉溺于他赏赐艳姬的温柔乡中,乐不思蜀”。当时的从善妃听闻后,惶恐不安,以泪洗面。她多次入王宫向李煜哭诉,乞求李煜归还从善,归还她的丈夫!
此时的李煜,除了默然以对外,根本说不出安慰从善妃的话。他理解从善妃的言行,他还记得他每每出游,娥皇云鬓残乱的样子,他实在是不忍安慰呀!
他想起娥皇不理云鬓的模样,心里酸楚。此时弟妹也如娥皇当日的模样,他写了一首《阮郎归》: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籍酒阑珊,笙歌醉梦间。珮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伊人独居,故心人不知何日归来,式微式微,云胡不归?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又是一年重阳节,岁岁重阳,今又重阳。重阳本是登高的季节,可他心里惆怅。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的“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说的就是李煜的情景,他的弟弟从善还不得归国呀。他谢绝臣下邀他一同登高的盛情,挥笔写了《却登高赋》:
玉斝澄醪,金盘绣糕,茱房气烈,菊蕊香豪。左右进而言曰:“维芳时之令月,可藉野以登高。矧上林之伺幸,而秋光之待褒乎?”余告之曰:“昔时之壮也,意如马,心如猱。情槃乐恣,欢赏忘劳。悁心志于金石,泥花月于诗骚;轻五陵之得侣,陋三秦之选曹。量珠聘伎,纫彩维艘。被墙宇以耗帛,论邱山而委糟。年年不负登临节,岁岁何曾舍逸遨。小作花枝金翦菊,长裁罗被翠为袍。岂知萑华乎性,忘长夜之靡靡,宴安其寿。累大德于滔滔,今予之齿老矣!心凄焉而忉忉:怆家艰之如毁,萦离绪之郁陶。陟彼冈矣企予足,望复关兮睇予目。原有兮相从飞,嗟予季兮不来归。空苍苍兮风凄凄,心踯躅兮泪涟湎。无一欢之可作,有万绪以缠悲。於戏!噫嘻!尔之告我,曾非所宜。”
李煜不忍在兄弟未归之时,独自登高远望。此时的李煜是半醉半醒的,他不仅哀悯他的弟弟,他也哀怜自己呀!
“岂知忘长夜之靡靡,累大德于滔滔。”长夜漫漫,李煜在美人香怀中也安寝不得,他在惶恐不安中度过每一天每一夜。
“怆家艰之如毁,萦离绪之郁陶。陟彼冈矣企予足,望复关兮睇予目。”听出李煜这句“怆家艰之如毁”的弦外之音吗?李煜也看到自己的家国在废失,他的惶恐一日胜过一日。
“空苍苍兮风凄凄,心踯躅兮泪涟。无一欢之可作,有万绪以缠悲。”这样的悲情是与娥皇死时的“天漫漫兮愁云曀,空暧暧兮愁烟起。吊孤影兮孰我哀,私自怜兮痛无极。”相对比的。
试问,当真只是胞弟不归乡的愁苦令李煜如此失神吗?
不能尘埃落定的,不仅是缥缈的国度,还有孤寂的心灵。
冲冠一怒,抗拒朝宋
北宋开宝七年(公元974年),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年头。
这一年,李煜杀了林仁肇,逼死了李平和潘佑。
这一年,赵匡胤对南唐态度变得非常强硬。他两次遣使下江南,以“礼”相邀李煜前往汴梁。
第一次,赵匡胤派梁迥口传圣谕,称:“天子今冬行,令江南国主前往助祭。”
“行柴燎礼”应当指赵匡胤举行的祭天仪式,而所谓的“助祭”应当是暗指李煜以降王的身份出席仪式。如果李煜以降王身份出席,那他必须在祭天大典上对天下宣布南唐归属宋朝,并向天起誓,对宋朝永远忠诚效忠,而他李煜余生的富贵利禄将由赵匡胤安排。
赵匡胤之前已借从善之口试探过李煜,他对李煜是否会以降王身份来朝并无十分把握。梁迥临行前,赵匡胤又安排梁迥的随从密谋调虎离山之计。假如李煜抗拒入宋,不能成行的话,便要乘李煜送别使臣之机,随从强行挟持李煜,将他架上船绑回汴梁。
李煜对使臣邀请北上,本就恨得咬牙切齿,心里十分惧怕。当时的南唐大臣也对李煜北上忧心忡忡,都纷纷劝诫李煜莫要轻信使臣之言,千万不能自入虎口。
有臣言:“南楚国公从善是前车之鉴,万不可陷自己于险境。”
李煜内心惶恐,想起从善,心里不由发酸。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汴梁,的确是去不得的!
当时赵匡胤暗示随从要强制将李煜压往汴梁的消息不胫而走,消息一出,李煜吓得魂不守舍,几乎大病一场。
秋风秋雨,孤灯难眠。李煜心忧哀愁,望着熟睡在他臂弯里的小周后,她还是一脸的天真与美艳。
他不由得将她抱紧,狠狠在她额间亲一口。小周后不察觉,轻挪身子。李煜抽出手臂,听着窗外的夜雨。枫叶深红似血,他的眼一阵刺痛。
李煜起身下床,将心底愁苦叙写于笔尖:
晚雨秋阴酒乍醒,感时心绪杳难平。
黄花冷落不成艳,红叶飕飕竞鼓声。
背世返能厌俗态,偶缘犹未忘多情。
自从双鬓斑斑白,不学安仁却自惊。
说他头白了,其实他是愁到白了头!
说他不能背世,不能逃避。他有要守护的人,他的小周后,他的南唐祖业呀!
如此厌世,如此倦世,可终究为世俗牵绊。宛如他那晶亮无知的双眼,终究要被世俗抹上灰尘,终究要变得黯淡。
最爱还是填词,此番却是满腹愁绪,还是写首《乌夜啼》好: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处不堪行。
梦里浮生,偷得欢愉。李煜过了三十年的清平日子,现在却行路惶惶,不知该往何处。
老天不待人,晨光熹微,初曙微露。新的一天开始了,李煜该面对的,终究逃不掉!
赵匡胤在使臣第一次出使无果后,很快又派出第二位使臣,这次他派出的是知制诰李穆。李穆当时被封为国信使,手持赵匡胤诏书入金陵。这和第一次梁迥仅凭口传圣谕,口说“天子今冬行,令江南国主前往助祭”这几个字要慎重得多,也严正得多。
国信使,那是赵匡胤以大宋国的名义在召唤李煜;诏书,那是天子向李煜下的圣旨。二者承载之大,李煜一旦违逆,便是抗旨,便是不忠。
这是赵匡胤给李煜下的最后通牒,李煜一旦不从,他将万劫不复!
李煜却并未察觉到事态严重,他待李穆同先前的使臣一样,将使臣安排在清辉殿议事。言及“北上”之事时,李煜便言自己身体不适。上次染病未愈,难以入宋。
李穆自恃身份持重,哪里受得了李煜这样放肆的借口。他将赵匡胤的诏书展开,郑重宣读:“朕将以仲冬有事圜丘,思与卿同阅牺牲。卿当着即启程,毋负朕意。”
李煜接旨谢恩后,一直低垂着头不敢说话。李穆见他面色心虚,又似好心地告诫李煜:“古训曰,识时务者为俊杰。国主入朝,势在必行,国主当宜早而不宜迟。如待宋军南下之时,国主莫要使自己懊悔!”
李煜听得李穆威胁,听得宋军南下的恫吓,他心里倒是坦然了。他回应道:“臣事大朝,冀全宗祀。不意如是,今有死而已。”
这是李煜一改软弱作风,说得很有骨气的一句话。之所以对宋称臣,他在乎的是南唐的基业还有李家的宗庙。如果赵匡胤连这点也不能忍让,一再逼迫南唐,令他退无可退,他必会以死与宋军抗衡,以此来抗拒宋朝。
李煜的话也使李穆震惊,他不由得又将话语加重了几分:“国主入朝与否,权由自己决定,本使不便多言。不过,朝廷兵甲精锐,物力雄富。剑锋所指,所向披靡,迄今尚无一国能挡其锋芒。而今,天子已令我朝名将曹彬挂帅,屯兵江北……”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会儿,细心观察李煜面色。见他面色有些惨白,得意地继续说道:“愿国主明智,莫不明大意,使陛下陷入难堪境地,还是及早入朝的好。”
李煜语气泰然,依旧是那句话:“烦请尊使转奏圣上,臣年来体弱多恙,难经长途跋涉,恕臣无力入朝。”
李穆气愤地冲李煜甩衣袖,当即出庭院,第二日便回汴梁复命。
李煜气走大宋使臣之后,南唐朝堂惶恐不安。李煜言辞坚定果决,他向臣下起誓:“他日王师见讨,孤当躬擐戎服,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如其不获,乃聚宝自焚,终不做他国之鬼。”
“终不做他国之鬼”,李煜这话说得好气魄!南唐众臣为李煜激励,一个个也暗下决心,要和大宋血战到底。
此话传到赵匡胤耳里,赵匡胤却是轻轻一笑。他对臣下说:“徒有其口,必无其志。渠能如是,孙皓和叔宝不为降虏矣!”
赵匡胤不相信李煜这话说出的是他自己的志向,他将李煜和亡国之君孙皓及叔宝相比。志在要灭亡南唐,收李煜为降虏。
“倔强不朝”的李煜给了赵匡胤征伐南唐最好的借口。
他听罢李穆出使的奏报,当即拍桌子定案——出兵南唐。
李穆还未回过神来,他不敢置信城府深沉的陛下,今天就这样草率地定下了征伐南唐的决议?
殊不知,赵匡胤已经等了三年。三年,他染霜的两鬓已彰显他的老成;三年,他已有足够的底气抗衡南军;三年,他已等到足以发兵的借口。
自此,南北狼烟起,一水分两峙。
究竟是谁,素手画美人,新点了蛾眉;又究竟是谁,悴了云鬓,染了寒霜,改了朱颜?
且看,笑揽风云动,睥睨大国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