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暖风醺人。
不同于白天的淡妆素裹,夜晚的西湖倒像是新婚的少妇,姿色撩人,艳而不俗。
点着灯的楼台层层叠叠,一眼望去,都看不到湖那边的山影。觥筹交错,莺莺笑语,伴随着缠绵的丝竹声,不免让人想这样梦死过去。
一青衣男子跌跌撞撞地从内屋冲出来,倚在了栏杆。可能是觉得有些闷热,男子解开了襴衫,迎着风微启薄唇,眼色迷离。
“醉了?”声音从内屋传来,听上去是个年轻人,带着嘲笑的语气。
男子扬起右臂,用力地摆了摆。
“不管他,我们继续!”屋里坐着一书生,身形有些消瘦,眼睛倒特别有神,但衣冠不整,头上的儒帽也已经歪歪扭扭。
“他是谁啊?长得还真俊俏。”一女子轻轻询问道,眼睛未曾离开那青衣男子。
“你连他都不知道?鼎鼎大名的李家公子。”
“原来是李公子,怪不得。”女子啧了啧嘴。
“我劝你不要有非分之想,这李西缘可是出了名的高傲冷淡,没有一个女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女子嘟囔了一下,忿忿然道:“那他来这边做什么?”
书生淡淡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因为他无事可做。”
这一番话被屋外的男子听得一清二楚,他冷笑了一声,继续吹着这醉人的风。无事可做,说的不错。李西缘啊李西缘,你存活于这世间,究竟为了什么。
说起这李西缘,也是临安有名的人物,是大户人家李瑞的长子。传言李家的老爷对夫人秦氏一直疼爱有加,不曾纳妾。但是秦氏一直未怀有子嗣。十八年前的一天,秦氏出门烧香,途遇一乞丐模样的人,倒在西湖边,看样子奄奄一息。秦氏一向有怜悯之心,她吩咐下人准备了水还有粮食放在乞丐的身边。乞丐见状,唤秦氏稍等片刻,他坐起,掐指一算,然后颤巍巍从胸口掏出一个玉佩,并告知秦氏,只要挂在卧房的床头,不出三个月,便会得子,等孩子满周岁,他还会登门造访,说完,便起身离开了。秦氏将信将疑,不过想来这个乞丐所说的也是吉利话,因此,回家后便将玉佩挂于床头。
第三个月月头,秦氏发觉身体有异样,让大夫来看,果不其然,是有喜了。李家老爷欣喜若狂,秦氏遂将偶遇神秘乞丐一事告知老爷,这夫妻俩决定,等孩子周岁时,定然要重重答谢这位恩人。
但是,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顺利。李西缘周岁宴那天,果然来了一个男人,此人全身着白色织锦衣裳,气质出尘,倒是那醒目的剑眉,还是让秦氏认了出来。
“恩人,多亏当日相助,才让我们有了这个儿子,您若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我们能做到的一定做到。”
“夫人,我今天来,便是向你们提个要求,能否找个方便的地方说话?”
秦氏唤来老爷,两人引着男人去了内室。
男人环顾了四周,想了一会,终于开了口。
“我这次是来带这孩子离开的。”
“这..”夫妻俩闻此言,面面相觑。
“这孩子命里有劫数,必须随我上山,远离红尘,否则二十岁后,必定逃不过那死劫。”
“这万万不可啊,我们好不容易有了这一个独子,怎么再能够将他送走.”李老爷一声叹息,一边的秦氏更是抱紧了手中的婴孩,转过了身去。
“我自然知道你们的苦衷。但不用担心,你们命中还会有两个儿子,李家的香火不会因此而断。”
“话虽如此,这孩子也是我怀胎十月所生,怎么说舍就舍?“秦氏哽咽道:“仙人,不是我们不相信你,只是这孩子尚年幼,我实在是不放心啊。”
男子眉头紧蹙,沉思了半晌。
“好吧,我答应你们,等他十八岁那年,我再来寻他。但你们万万记住了,不能让他与外人多接触,小心照看着,否则劫数难逃。”
男子又从怀中掏出一支笔来。
“这,算是我送给这孩子的见面礼吧。”说完,便风一阵地离开了。
屋内酒气渐浓,暖意更甚。
“哟,这事还真是玄。不过,十八年了,李公子快是要到了那个时限吧?”女子颇为不安地看了一眼李西缘的背影。“这好端端的玉人,不消多少日子就要随那个古怪男人去了,想来真有些可惜。不过,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书生轻蔑地笑了笑。
“李家那么大,难免有几个饶舌头的,不过,这终究是传言,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咯。”
“哎.”
“你叹什么气?你今天可是来陪我的,莫叫他扫了兴。”书生一把抓过女子的手,使劲地捏了下。
“我倒是觉得这传言多半是真的。我听说,李家一直对这个长子呵护有加,不让他入仕途,也不让其接手家中的生意。据说李公子平时都不能出门,但今日怎么能到这里来?”
书生又自顾自灌了一杯酒。
“这有何难?我总有办法让他出来。”
“若能陪李公子一日,我也甘愿惦念他一辈子。”女子突然伤感起来。
“哎.喝酒喝酒。”书生见不得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有些恼怒。
“西缘,进来喝酒,一个人在那边干什么?”
李西缘如同石像,一动未动。
书生拎起酒壶,跌跌撞撞地出了屋,一头撞上李西缘后背。
“又多嘴了不是?”他推开书生,嫌弃地将其往一边一搁。
“是啊,不说你是短命鬼,谁还会理我?”
“那,万一是真的呢?”
书生猛然立起。
“西缘,你.”
李西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淡然。
“说笑而已,只不过从小体弱多病,家里人看得紧罢了。”
书生的身体顿时又软了下来,倚靠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我们从小玩到大,我朋友虽多,真心的却只有你一个。你呢,家里人不让你多和外人交往,难得我们祖上是世家,你母亲还信得过我,我们还能一起上课,说说话,玩耍玩耍。”
西缘不语,默默地点了点头。
“西缘,你有什么事可得告诉我,我这个人最受不了分别了,那滋味..”
“怎么?”李西缘打断他的话。
书生摇了摇头。
“不算什么事,不算什么事.。。”说着,便一头栽了下去,醉的不省人事。
李西缘轻叹了一声,将其扶到内屋,向陪酒的女子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夜色浓重,他踱步于湖畔,漫无目的,如同游魂。
再一个月,只有一个月,他可能就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未知的地方。那个传言,着实很笑,但真真发生在他的身上。他从小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如同深闺的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的世界,只是那几个院子,那几个人。幸好有相坦之,这个从小唯一的玩伴,是他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坦之向他描绘着外面的花花绿绿,而他,用手中的笔,绘出了一幅幅绝美的画。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却不再满足于书中读到的和听到的,他渴望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而相坦之虽为读书人,玩心却极重,总有各种各样的点子。两人白天下棋作画,晚上便会偷偷溜出去玩乐。相家为书香世家,家教破严,相父崇尚读书人节俭的美德,因此,相坦之手头并不宽裕。但是头脑灵活的他一向生财有道。虽说读书方面两人不相上下,但在书画上,李西缘却有天赋的多。相坦之曾偷偷将李的画放到市上卖,不想一次却被画院几个名仕识中,卖出了大价钱。只是这些画作不方便署名,但是,无名氏越是神秘画的价钱越是一路飙高。坦之曾不止一次向李西缘开玩笑,称他是自己的财神爷,即使自己考不上功名,光是卖画也能逍遥半辈子了。
想到这里,李西缘不免有些伤感。若他有权选择,宁愿韶华即逝,也不愿如****般度过一生。多少次,他想一走了之,去过流浪的生活。然而,人并非为自己而活,父母的养育,坦之的兄弟情谊,都牵绊着他,不能让自己成为别人痛苦的根源。渐渐地,他也就接受了这一切,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不管怎么样,只要活着,哪怕是痛苦地活着,也是一种责任,一个交待。
突然间,似乎有声响从稍远的方向传来。定睛一看,从百米外的湖上缓缓飘来一叶小舟,船上不过两个人,一个是划桨的少年,样子不过十二三岁,还有一个,便是全身素衣的女子。船头的杆上挂着一个红灯笼,随着风一阵一阵地晃动,在白衣女子的身上投下了灵动的光影,十分好看。
小船越来越近,女子的面容也渐渐清晰,那是一张清秀的面孔,眼睛灵动又明亮,在温婉的外表下,还是藏匿不住那一丝丝的俏皮。她看了一眼李西缘,便吩咐少年将船停在湖边。
“李公子,我等你很久了。”
“你不是刚来么?”李西缘一向不留情面,这一番话惹得少年噗嗤笑出了声。
“陶然.”女子愠怒地白了少年一眼,少年便立刻止住了声。
“公子不要害怕,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让公子帮个忙。”
“我没有害怕,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当然,也帮不了你什么。”李西缘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天,我还来这里等公子。”夜色中,女子淡然一笑,见他远去,便又上了船,朝湖中央去了。李西缘还是驻了脚步,他回头望向那越来越小的船影,心情复杂,而那白衣女子,似乎也正望向他这边。突然有些不安,他慌忙地收敛了目光,往夜色深处走去。
船上,划桨的少年忍不住问道。
“师姐,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一表人才啊。”
女子从衣袖中取出一块玉佩,仔细地端详着。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把他带回去。”
“那倘若明天他不来怎么办?”
“那我们就等,我相信,他一定会再来。”
少年摆出一副沮丧的表情。
“师姐,我们非得划船么?你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就是发发呆,说说话,我可累得不行。明天不要划船了好不好?”
“你懂什么?你不觉得这样的见面很有意境?”
少年叹了一口气。
“不就是想少走点路,意境是有了,我的手可是废了。”
“陶然,你嘀咕什么?”
“没.没什么.”
女子斜坐在船头,就着灯笼的光,对着湖面照了照,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水面上荡漾着。
“陶然,你说我这身打扮好看么?”
“好看好看!师姐怎么穿都好看!”
李西缘到家时,已过了三更。他熟练地越过墙头,偷偷潜入了自己的房间。只是在开门的一时间,顿时傻了眼。冒充他就寝的下人此时正跪在地上,而秦氏则端坐在椅子上,似乎等了他很久。
“娘,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该我问你,这么晚了,去哪里了?”
“我和坦之下棋作画去了,玩得太过尽兴,忘了时间.”虽已演练了百遍,但真的说出口时,明显底气不足。
秦氏依然板着脸,语气更加严厉。
“从今天起,不得出门,坦之来了也不行。”
“娘,我实在不明白,为何一直要将我关在家中?难道就为了那不明身份者所谓的预言?”
“我不想你死。”秦氏一字一句地说道。
“若是这般,我宁愿死了算了!”
李西缘只觉一个重重的巴掌打在了自己的面颊。
“不要再说这种没有出息的话。”秦氏说罢,便离开了,她未曾让儿子看到,有泪夺眶而出。是的,即使知道那预言未必成真,她也决不允许用自己儿子的命去证实那百分之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