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对老人的尊敬,大家都走了出去。
帐篷里陷入了沉寂,只有供桌上的蜡烛燃烧着,照映着秦夙母亲的遗像,忽暗忽明。
许久之后,张向春开口说道:“秦夙,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读书是为了什么。”
“为了明理。”秦夙红着眼睛回答。
“不错,明理。”张向春摸出手帕擦了擦眼泪,接着说道:“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但这个世上,也从来不缺少追求公平的人。其实类似你妈妈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只不过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们不痛不痒。如今到了自己的头上,你觉得不能接受,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我想说的是,以暴制暴虽然自古有之,可那需要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你的暴力本身要压过对方的暴力。可是,你有那样的暴力吗?”
秦夙被张向春说得呆住了,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我们没有那样的暴力,比起他们,我们是弱势群体。所以我们要依靠的,也是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党纪国法。”张向春一字一句地说道。
“可是,家公,您也听到了,那些人根本就不讲法纪,不然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秦夙握紧了拳头。
“他们是不讲法纪,但不代表所有人都不讲。他们蛇鼠一窝,我们就要光明磊落。他们希望看到的,就是我们失去理智。比如你去找他们拼命,不但不能达到目的,还会给他们口实,到时,他们会反过来用法纪镇压你,而且会压得你头都抬不起来。你明白吗?”张向春盯着秦夙的眼睛说道。
秦夙知道自己外公说的很有道理,可是自己此刻心乱如麻,除了痛苦与愤恨,根本理不出一点思绪。
天渐渐黑了下来,因为村里的房子都被拆了,加上秦夙母亲的事,村上人都聚集到了秦夙家的周围,群情激奋地议论着,哭骂着,商讨着出路。
村里已经断电了,天气又热,秦夙二舅从别处弄了许多冰块刨冰之类的东西,装满了几个盆子,放在了秦夙母亲的床板下。
稍晚一点,秦愿也被二伯从县城接了回来。
凡是上了年纪的人大多都知道有这么几句俗语:儿子哭妈,惊天动地,儿媳哭妈,虚情假意;女儿哭妈,真心真意,女婿哭妈,驴子放屁。
与秦夙刚回来的时候一样,秦愿这一场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人不忍去看,不忍去听。
整个村子都陷入了一种悲愤之中。
妇女们陪着秦愿,怕她哭坏了自己的身子。男人们则是聚集在帐篷外,你一句我一句讨论着。
有人说,不给出说法,秦夙的母亲就不火化。
有人说,必须要一笔大的赔偿,必须给村里人安排住处。
有人说,大家到镇上去告状,到县里去告状,县里不行,就去市政府门前喊冤。
也有人说,去县上市里恐怕都不管用,不行就去省里,再不行,就到燕京去,去上访,去喊冤。
秦夙跪在母亲的灵前,外面众人的声音他都能听到,然而此时的他,思考的却是另外的一些问题。
国家明文规定,即使是对于违建的建筑,强拆也不能在夜间进行,且必须要提前通知通告。为什么那些人,就可以置这些规定于不顾?他们究竟依仗的是什么?在没有解决村民的安置以及赔偿问题的情况下,就强行摧毁了村民的家园,他们,难道就没有把这些百姓当人看吗?他们就不考虑这样做的后果吗?
利益,贪腐,勾结,欺压,草菅人命,这些词汇,接连不断地在秦夙地脑海里出现,它们像是魔障一样,张牙舞爪。
看着自己永远不可能再醒来的母亲,再看看帐篷外那些无比愤怒却又绝望无力的村民,秦夙在心里暗暗问了一句:世间,还有公道吗?
“小链,你出来一下,大家想找你商量点事。”二伯走了进来。
秦夙见说,撑起身子,同二伯走出了帐篷。
“大伙商量了一下,认为这事必须要有个说法,不能让你妈死得那么不明不白。大伙的意思是,明天抬着你妈一起去县里告状,他们不给解决,我们就不火化,不下葬。但是得尊重你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村里的一位老人走上来说道。
秦夙抬起头,发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很期待自己点头。
“我不同意。”没有过多的思考,秦夙冷静地回答。
“为什么啊?”老人很吃惊。
人群中也立刻炸开了,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秦夙回头望了望帐篷中的母亲,缓缓说:“我希望我妈早点入土为安。”
“孩子啊,孝顺不是那么个孝顺法,你妈入土了,还怎么管他们要赔偿。”老人急了。
众人纷纷附和。
秦夙看了一眼二伯,见他很为难的样子,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
“链儿,你跟我过来一下。”二舅拍了下秦夙。
两人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二舅掏出了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了秦夙。秦夙本不抽烟的,但此刻心里实在很乱,便接了过来。
点着了烟,二舅深吸了一口,说道:“刚才他们说的我都听着,他们也有他们的想法。你外公的意思和你一样,不拿着你妈妈去讲什么条件,该怎么办,就先把后事办了,让你妈入土为安。钱上的事你不用担心。”
“谢谢家公,也谢谢您。”秦夙泪水又滚了下来。
“你外公有个战友,虽然退下来了,还认识些人。那会儿你外公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这个事他给帮忙,找到他们管事的,说什么也要赔偿的。”二舅说完,又狠狠吸了口烟。
秦夙没有说话,而是仰起头望向夜空。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黑沉沉的,一如秦夙的内心,找不到方向。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月闇闇,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秦夙在心里默默诵念着这一段文字,仿佛对这个世界有了全新的理解。
赔偿?多少钱,可以抵得过母亲的性命?十万?百万?千万?难道自己母亲的性命,就是给别人夺去之后,用金钱来衡量置换的?
难道一个钱字,就可以掩盖这世上的罪恶与不法之徒的猖獗?
难道一个钱字,就可以照彻这无边无际的深沉的夜空?
难道一个钱字,就能在公平的另一端加重砝码?
倘或只是家园被毁,倘或知是无家可归,钱都可以换回。但是母亲的命,是多少钱也换不回来的。
我必定要你们付出代价,我可以不要你们的钱,但必定让你们为自己的行为伏罪。为了母亲,为了那些无家可归的村民,也为了天下有类似遭遇的无辜百姓,更是为了,这个世界的应有的公平。
秦夙握紧了拳头,他已经想到了自己该怎么做,并且坚定了信念,就算粉身碎骨,就算这一生就此沉沦,也要争一个公道!
次日天还未亮,村子里的人们便都集结在了一起,准备一起去县里告状。因为秦夙的反对,村民们打消了抬着秦夙母亲遗体的念头,而是每人扎了一根白色的带子,吵吵嚷嚷去县里了。
有人还抱走了秦母的遗像。
村子一下子静了下来,除了秦夙相近的亲戚,别的村民几乎都去县城了。
帐篷里闷得很,二伯又从外面拉回了许多刨冰。因为断电,冷冻棺派不上用场,倘不多用些冰,秦母的遗体会很快坏掉。
“镯儿,吃点东西吧。”二婶拿出一罐八宝粥。
“我不饿,您吃吧。”秦愿摇了摇头,一脸憔悴。
二婶叹了口气,又把那罐粥放了回去。
十点多的时候,张向春来了,不多时,又来了几个人,手里拿着公文包,身后还跟着两个警察。张向春认得其中一个叫刘怀岁,是副镇长。
刘怀岁先是四下看了看,然后显出很难过的样子,说道:“实在抱歉,我们来晚了。”
这边的人都是一阵冷目,张向春不动声色:“刘镇长,你这是?”
“是这样的,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真是太遗憾了。我们今天过来看看,家属方面有没有什么困难。”刘怀岁显得很诚恳。
“什么困难?”张向春冷笑一声:“刘镇长,想必你也知道,这个村子的人都去县里告状了。但是我们家没有人去,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想听听,你们是什么意思。”
“噢,当然当然,您是经过沙场的老革命,处事开明,这个我都了解的。昨天王主任电话也特别关照了。您看这样行不行,这位是动迁办的邓主任,让他跟您说。”刘怀岁说完,让了一个身位。
一名略显消瘦的中年人走了出来,先是点了下头,算是问候,而后说道:“发生这样的意外,我们也十分难过。但是事情已经出了,只能面对,您说是不是。”
不等张向春说话,秦夙已经按捺不住,抗声说道:“你们一口一个意外,这是意外吗?你们难道不知道,最高法规定不能在夜晚拆迁吗?”
邓主任先是一愣,脸色明显不大好看,瞪着秦夙说:“你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张向春沉着脸指了下帐篷:“里面躺着的,是他亲妈。”
邓主任张了张嘴唇,看秦夙怒发冲冠的样子,一时有些语塞。
“大家都不要急嘛,稍安勿躁,有话好好说,咱们是为了解决问题的不是。”刘怀岁赶紧打圆场。
张向春回头看了看秦夙,示意他不要说话,而后转过脸问那姓邓的:“你们打算怎么办?”
邓主任索性不看秦夙了,清了清嗓子说:“我们认为,这桩意外,虽然不是我们主观的意愿,但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我们愿意拿出一部分钱,帮助料理后事,算是抚恤金,也算是我们的一份心意。”
“这么说,我倒要感谢你们了?”张向春伸手挡住了愤怒的秦夙,冷笑着说。
“您别这么说,发生这样的事,我们表示深深的遗憾。”邓主任低了低头。
“那我要听听,你们打算出多少?”张向春冷冷地问。
“本来这就是个意外,但是杨镇长说跟您是亲戚,乡里乡亲都不是外人,我们决定,给家属十万元,帮助料理后事。但前提是,你们得签下这份协议。”邓主任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打好内容的A4纸,递到了张向春面前。
张向春接过协议,低头看了一下,内容大概就是说,秦夙母亲的死完全是出于意外,动迁办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愿意拿出十万块钱帮助料理后事,但家属不能以任何理由和方式对动迁部门继续纠缠索赔云云。
看完这份协议,张向春不怒反笑,点着头说:“人道主义,你们还是真能想啊。”
刘怀岁看情形不对,马上凑到张向春面前,低声说:“老爷子,这个数已经不少了,这还是我费了好大力气争取的呢。照别处这样的意外,一分不给的都有呢。”
张向春抖了抖手里的协议,忽然一抬手,将它撕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