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秦夙又断断续续给母亲打了十几次电话,但始终没能打通,这使得秦夙更加不安。虽然母亲认得字不多,但是很细心,何况她的手机是那种电量能持续使用很久的诺基亚低端机,基本不会出现关机的情况。
思忖了很久,秦夙还是拨通了一个电话。
“哥。”电话那端,一个悦耳的女声说道。
“小妹,你今天和妈通过电话吗?”秦夙忙问。
“没有啊。怎么了?”秦愿疑惑道。
“哦,没事,我刚给妈打电话,一直都关机。”
“那可能是没电了吧。对了,今天晚上是祭祖的日子,妈应该是去老祠堂了,晚点会充上电的。”
“嗯,我晚点再给她打。”
“对了哥,今年暑假,我想在外面找个工作,你和妈都那么辛苦,我想——”
“不行。”不等秦愿说完,秦夙已经很决绝地打断了她:“我知道你懂事,但是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又有了个不错的工作。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明白吗?”
“哦……”秦愿很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挂断电话,秦夙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秦愿很懂事,她和自己一样,因为家庭的原因,失去了很多同龄人应有的宽松无虑的学习环境,但她也从来不抱怨,且一直想着如何去分担这个家庭所面对的种种困难。
作为兄长,秦夙早就下定了决心,如果有一天,因条件所迫两人无法同时继续学业,那么自己一定会把机会留给她。
再次给母亲打电话,依旧是关机。
这一晚过得煎熬且漫长,一直到晚上11点多,母亲的电话仍没打通。秦夙只好安慰自己,也许是母亲太累了,回到家忘记了给手机充电。
其实秦夙自己也很累,不知支撑到了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去了。睡梦中梦到了母亲,也梦到了父亲,梦到了小时候的种种,可恍惚之间,他们都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了。秦夙发现自己独自走在一片空地里,天上下起了雪,鹅毛一样大,他张开手想要接住一片雪花,却发现根本接不住,它们就像蒲公英,从自己的手边和身上滑过,飘向远方。
翌日,天还未亮,枕边的手机便嗡嗡响了起来。因为考虑到其他的室友,秦夙的手机一直都是振动模式,但是这次突来的振动明明没有刺耳的声响,却如同一根根尖锐的钢针一样狠扎着秦夙的内心,略微定神之后,秦夙抓起了电话,来电号码没有名字,但是有几分熟悉。
“喂?”秦夙接通了电话,声音甚至有几分颤抖,同时颤抖的还有自己的心脏。冥冥之中他仿佛有所感应,这个电话会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小链儿,我是二舅。”一个熟悉的声音,但很沉重。
“二舅,怎么了?”秦夙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提到了喉咙。
“是这样,你妈妈生病了,你看你能不能马上回来?”二舅说。
“病了?她怎么了,严重吗?”秦夙顿时慌了。
“噢,你快点回来吧,回来再说。路费有吗?没有的话把卡号发给我,我给你打过去。”二舅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有的。”
“够买机票吗?你坐飞机回来,越快越好。”
挂断电话,秦夙的脸已经白了。从二舅的语气,从他要求自己坐飞机,秦夙感觉到,母亲绝对不只是病了那么简单。
清水算不上大城市,并没有机场,丛天平飞过去,要先到省会恒沙,而后再行转车。因为家庭条件,秦夙自小没坐过飞机,每次从家里来学校都是坐火车,而且只坐硬座,卧铺都不曾买过。
他也曾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坐上飞机,但那应该是在自己有了足够的经济基础之后,目的多半是带着母亲和妹妹去外面旅行。可现如今,自己不得不用辛苦攒下的积蓄来乘坐这个几乎可以称之为奢侈的交通工具,目的却是因为母亲那未可知的病情。
以往,从清水到天平那么远的路程,而且是在速度极慢的火车上,秦夙都从未感觉到时间的漫长。即使不能得到良好的休息,他也能从窗外的景致上找到心灵的愉悦。但今天,坐在飞机上的自己,总是觉得飞机飞得太慢太慢,太久太久。
经过一天的辗转煎熬,秦夙终于在将近傍晚的时候抵达了那熟悉的村口石碑旁。然而当他快步走进村子之后,却发现眼前的一切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小河边上的老学校不见了,老六子家的小卖店也不见了,安详静美的村子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一片废墟,一片在夕阳下仿佛依旧散发着烟尘的废墟。如同被炮弹轰炸过,如同被强震摧毁过,整个村子,曾经温婉的小家女子,如今只还有散碎的骨骸。
是的,只有骨骸。甚至没有留下一片衣服、一点血肉。
废墟上,稀落地有人在哭泣着,找寻着,但那找寻更像是一种明知无果的不甘,那哭泣也分明是回天无力的绝望。
看着眼前的景象,从未有过的慌乱与恐惧在一瞬间灌进了秦夙的胸膛与脑海,并且疯狂地肆虐侵蚀起来,他害怕,真的害怕,不是怕自己无家可归,而是担心母亲,那个吃尽苦、受尽累把自己和妹妹养大的母亲。
坚强和理智在须臾间崩塌,秦夙疯狂地跑了起来,没有呼喊,也没有咆哮,只是疯狂地跑着,朝着自家的方向跑着,他很想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的母亲又在哪里,情况怎样。
终于,秦夙来到了自家已经毁坏了的门前,房屋都塌了,院子中间狭小的空地上支着一个帐篷,帐篷边上站着几个人,身上系着白布。
“妈,妈……”秦夙嘴唇翕动着,整个身子像被泰山压住了一样,透不过气,挪不动步。
这时,帐篷边上的几个人发现了秦夙,其中一个快步走了上来。
“二伯……”秦夙哆嗦着叫了一声。
“链儿。”二伯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我妈,她还好吗?”秦夙盯着二伯的脸,他很希望,甚至是奢望,奢望二伯能说一句他想听的话。
可是,二伯捂住了头,痛苦地蹲在了地上。
泪水一下子填满了秦夙的眼眶,并且不断溢出,整个喉咙也仿佛被棉絮堵住了,透不过气。秦夙拖着沉重到几乎要瘫倒的身子,轧过狼藉的砖石,走近了帐篷。
“小链……”二舅拉住了秦夙的胳膊。
秦夙用左手拨开了二舅的手,同时丢掉了肩上的挎包,走了进去。
母亲,就躺在帐篷里。躺在,几块用砖头支起的木板上。旁边的一张小木桌上,放着燃着的白蜡,几样水果点心,还有一张用相框装着的黑白照片。
秦夙站在原地,先是一阵颤抖,而后突然跪倒,爬到了母亲身边。
“妈!”秦夙的这一声,痛彻云霄,震人肺腑。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秦夙的二舅泪本已哭干了,此时泪水却是断了线一般,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啊!妈!”秦夙疯了一样哭喊着。
“链儿,链儿!”众人都含着泪上来劝阻。
可哪里劝得住?
伏在母亲的身上哭了许久,秦夙忽然站起身,疯了似的爬到了二舅腿边:“二舅,我妈是怎么了,怎么了……”
二舅抬起满是老茧的手抹了把眼泪,拉住秦夙的胳膊:“链儿,你先起来,起来。”
此时的秦夙已然魂魄全无,被二舅那么一拉,也就勉强站了起来。
“链儿,你是个男子汉,不管怎样,都不能倒下,你站住了,我和你说。”二伯扶着秦夙的胳膊说。
秦夙呜咽着点了点头。
“昨天夜里,那些该死的东西趁着大伙都去祭祖了,就到村里来拆房子,你妈她昨天不舒服,就没出门。结果……被压在了下面。”二伯说完,咬着牙,重重跺了下脚。
秦夙听了,五雷轰顶一般,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
“是谁?是谁?我要杀了他!杀了他们!”秦夙双眼血红,直直地往外面冲。
众人怎能让他出去?死命拦着。
“链儿!链儿!要是找得着,不用你,二伯就算豁出命,也跟他拼了!可是咱找谁去!找谁去呀!那帮畜生早就跑了!”二伯从后面死死抱住了秦夙。
“怎么找不着!他们不是拆迁办的吗?我把他们全弄死!”秦夙疯了一样继续往外冲。
众人只好苦苦拦着,可秦夙丧母之痛,整个人就像疯魔了一样,几个壮汉也奈何不了。
“秦夙!”正不可开交时,一道苍老而又威严的声音从帐篷外传了进来。
须臾,一位老人走进了帐篷。老人拄着一支拐杖,但腰板挺得很直,方正的脸上满是老年斑,却还是透着一股威严。
老人叫张向春,是秦夙的外公。
“你们放开他。”张向春沉着脸说道。
众人见说,便纷纷放开了拉着秦夙的手。
秦夙自幼敬畏自己的这位外公,敬他曾经为国家出生入死,畏他待人宽厚,律己以及家人严格,这种敬畏,即使在现在这样的境况下也没有改变。所以秦夙站住了,没有再动。
张向春叹了口气,缓缓说:“你是大学生了,受了高等教育,遇事应该冷静。她是你的母亲,也是我的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难道我心里的难受比不上你么?”
“家公……”秦夙泪流不止。
张向春缓步走到了秦夙母亲床板边上,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也是老泪纵横。
“不管多难受,也要挺住。就算你想报仇,也要有报仇的方法。你去找他们拼命,就算你找到了,可你想过没有,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还有镯儿,镯儿怎么办?你妈在天有灵,会同意你那么做吗?”张向春重重顿了一下拐杖。
“可是,家公……”秦夙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了。
“要相信党,相信政府,会公平地处置这件事,不会让那些混账逍遥法外。”张向春重声道。
“爸!我们不是不信党,可下面这些人,他们还是人吗!今天警察不是来过了,就拍了几张照片,哪说过要抓谁了,他们根本就是一气的!”二舅忿忿地说。
“你住口!给我滚出去!”张向春用拐杖狠狠敲了一下二舅的胳膊。
二舅黑着脸跺了下脚,扭头走了出去。
“亲家公,不是二舅乱说,我们都在这儿看着的,那些警察来是来了,可确实不像是个样子。”秦夙二伯站了出来。
张向春不能像打自己儿子一样打秦夙二伯,但还是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我和秦夙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