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到秦家母亲做豆腐的过程中不慎受惊。
当然,基于小生意人不屈不挠的优秀品质,她并没有被仅仅一次的失败打倒。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坚强的秦家母亲只是短暂地愣了一瞬,很快便一咬牙一跺脚,歇斯底里地对着门外某娘儿们爆了一句,粗略估计着至少可以叫醒两条街的粗口。
发誓赌咒要将这不讲究的娘们儿永久拉黑之后,她看了眼手中幸存下来为数不多的碘酒,决定重整旗鼓。
所谓天道酬勤……其实有时候,也是需要一点运气的。至少这个词在今天放在秦家母亲身上,那是各种的八字不合。
不知是惊吓还是气愤过度,在之后的几轮努力中,每到“点浆”这个环节,秦家母亲握着碘酒瓶子的手总会不争气的哆嗦一到两下,总也掌握不好碘酒和浆汁的适当比例。要么太少,要么太多,要么第一下太少,补一下又太多了。
总的来说,秦家母亲的心情在刚刚过去的一整天里都是极度抑郁的。其后果,是秦家父亲小心翼翼地瞟一眼此刻正孤零零躺在饭桌上的那盘,一看就特别能反映秦家母亲心情的,炒的相当渣的炒豆渣,略有些尴尬地朝刚进门的秦相知扯了个笑,柔声道:“今儿饭糙些,丫头过来凑合着吃口吧。”
好在秦相知从来也不是多细腻的人,并不怎么挑食。尤其面对眼前这位平白捡来,并在过去几个月中给了她相当多的宽容和慈爱的父亲,她也实在没什么资格去挑剔。
然而很多事态的发展,不是你想让它朝着平稳的方向它就愿意无条件就范的。
就在秦相知乖巧点头,洗了手走到桌边准备拿筷子的时候,一度隐忍的秦家母亲就像一只一路颤颤巍巍升上天空的氢气球,终于突破临界,爆!发!了!
她原本将一只胳膊搭在饭桌边上,上身别扭地斜过一个角度,视线背对着秦家父亲定定落在某一点上,连女儿刚刚进门时都懒得动一动眼珠子,此时突然别过脸来狠剜了男人一眼,啐道:“一个子儿不往家里进、一点儿活不干的废人,成天还就知道嫌冷道热的,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还不清醒,还把自己当成大户家里吃闲饭的少爷呢!”
说着,没好气地瞥了秦相知一眼,不耐烦地:“爱吃吃,不吃滚犊子!”
秦相知默然耸肩,表示自己这一枪躺的有够无辜。
秦父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只不紧不慢劝道:“你轻点儿吧,别吓着孩子。”
虽是身为人父的一片周全之心,可放在这种气氛里,无疑是在转移秦家母亲的怒气值,平白给秦相知拉仇恨。
感受到来自母亲那不太友善的目光,秦相知连忙低头做乖巧状。对方却显然没有就此消停的意思。
“呸!能打从一生下来就把她弟弟克死的煞星,却是个娇贵命,是我说两句就能吓着的?!”
脑海中掠过一些不好的回忆,虽是身为母亲,这个女人再看向秦相知的眼神里还是多了些藏不住的厌恶,是货真价实的那种,巴不得对方立刻从自己面前消失,眼不见为净的厌恶。
心绪越发烦躁起来,对着女儿冷冷道:“按说也是这么大个人了,原先还知道帮着家里分担点儿,谁寻思一跟头栽完却是越活越倒退了,成天净知道往出跑,这倒是随根儿随的够贴切,硬是把自己当成员外家的大小姐了。”
歇口气儿,见父女俩都没打算开口,便又不解气地哼道:“依我说,就这样的累赘便是留着也无用,倒不如头前儿那一下给摔死了省心!也叫我往后里啊,不用一瞅见这张杀人的脸来,就想起我那苦命的儿子……”
真是越扯越远了,竟逼着一向温润的秦家父亲难得来了个小爆发,拍桌子阻止道:“少说两句吧!”
OK.。
不是有那么一种说法嘛,男女之间吵架,一旦男方声音高一点,吵什么就不重要了,因为后面的矛盾点有且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你吼我?你特么居然敢吼我?!
为了避免杯具进一步扩大,秦相知连忙赶在母亲爆发之前狠命地朝父亲摆手,“没事没事,母亲大人有什么不顺气的话,发泄出来就好了。”
接着从善如流,朝秦家母亲摇尾巴,“您高低得消消气儿,明儿我就出去找活干。”
……
历数秦家母亲,亦即张氏的前半生,概括起来也许和全天下所有勤勤恳恳打理着这样一个经济不算贫瘠也不算富裕,人丁不算凋零也不算兴旺的家庭的中年妇女一样,周而复始地,在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小心翼翼地经营算计。有疲累,有乏味,也会为不小心占得一点点的小便宜而沾沾自喜。
只是在某些细节上面,她似乎比全天下的女人都要命苦些,至少,她本人一向是这样坚持认为的。
张氏十四岁嫁过来的时候,丈夫秦云志十六岁,是个童生。一晃眼快二十年过去了,丈夫年近不惑,依然是个童生。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也许连张氏自己都没意识到,那些由命运强行施与她的,应得或不应得的苦难,一道一道在她眼角刻下细纹的同时,也在一点一点浑浊着她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睛。**退却殆尽,那个曾经令她仰慕不已的,满腹才学、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如今已然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人。
也许当初听了母亲的劝,嫁给邻村西头姓杨的铁匠,日子都会比现在好过些吧。被坑爹的生活压的喘不过气时,张氏的脑海中会突然蹦出这样的念头。
她用了十二年的时间,终于熬死了因她一直生不出儿子而对她冷眼苛刻的婆婆,期间自认为还算干净利落地整死了婆婆硬塞进来的两任小妾,以及那两个在她看来根本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安然活下去的庶子。
作为报应,她亲眼看着她的大女儿在她怀中瑟瑟发抖着死去。唯一留下来的庶女受下人唆使,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好在最后是被她“打发”了。亲生的二女儿终是步了她的后尘,特女文青地留下一封信,与某位身无长物,只会满嘴酸文的少年私奔去了。
三女儿到底听话些,顺遂她的意思嫁给了娘家那边的远亲,却是造化弄人,刚嫁过去半年便因一场意外而守了寡。
丈夫不争气,子女不如意,已经被生活折腾的心如死灰的张氏却意外怀孕,并且是一对龙凤胎。却来不及享受老来得子的喜悦,她的四女儿,即秦相知,便克死了她那唯一的,尚在襁褓中还来不及取名的儿子。
如果说张氏坎坷还可以归结为“报应”,那么她的丈夫无疑是被命运毫无理由强爽了一把的受害者。
再往前数个五六十年,秦家还是江南一带的名门望族,祖先里出过开国名将,而后陆续有族人入朝为官,从地方到京城,甚至在鼎盛时期还出过一任内阁首辅,也算文武均占。只因后面在某场夺嫡之争中不慎站错了队,秦氏一族几乎全部落马,家族由此没落。
那年,秦云志的祖父为了避祸,拖家带口从繁华的江南牵至东北逾城,在这顺河县-涡河镇上所辖的一个小村落里低调定居,后来有了秦云志,秦云志成人后娶了张氏。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家来东北后的生活水平虽不及在江南之十一,倒也可以凭着先前的隐形积蓄,确保三代人衣食无忧。到了秦云志这一代,成功熬死了四任皇帝,并且由于某些特殊的原因,这四任皇帝并非一直出自嫡系,而是在嫡系与旁系之间来回切换着,如今落入了旁系手中,当年的所谓夺嫡之争也早已随之成为过眼云烟,当今皇帝又是求贤若渴,按说秦家便有机会东山再起。
奈何到了这一辈,族里的年轻人大多资质平平,单说秦云志,取名云志却不得志,这么多年刻苦学习,大概是学习的方式不对吧,到头来连个秀才都没捞着。
基本上,生在这样一个“逢进必考”的年代里,对于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张氏来说,嫁给一心执着于仕途的秦云志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灾难。
这么多年功名是没捞到,可这一趟趟地赶考,银子可是哗哗往外甩的。以至于婆婆在时,秦家还多多少少保留了一些所谓“世家”的做派,等婆婆前脚咽气,已然濒临破产的张氏立马打发了所剩不多的丫鬟婆子小厮几人,以死胁迫丈夫不准再去赶考,房产也卖了,换个小户型的开张卖起豆腐来,摇身一变成了个体户。
说来说去,其实就一句话:张氏跟着秦云志可以说没能享到一丁点儿的福,反倒把该受的不该受的苦全都受下了。
然则苦是因着秦云志受的,对方却倒不见得有多领情。当了这么多年的读书人,清高早已写在了骨子里,即便成了个体户,不能“参加高考”,也没了下人伺候,秦云志却依然故我地保留着一部分少爷做派,对于张氏的经营算计始终是瞧不上眼的。
倒是日前跟人打架摔了一跟头,醒过来后脑袋突然变的“灵光”起来,成天只知道混书馆儿的四女儿很对她胃口,这也是他一贯顶着来自张氏的压力纵容秦相知往外跑,甚至比从前更加疼爱她的原因。
以上这些,秦相知大多是不知道的。她混书馆,一开始只是在现有条件下尽可能广泛而快速了解这个世界的一种手段而已,渐渐的就养成了习惯。
不过依着今日情形看来,这种“不务正业”的坏习惯,怕是不会太长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