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在自己童年贫穷的生活经历中就曾亲眼目睹了一些底层旗人女子被逼良为娼的悲惨事情。老舍在文学作品中写过不少妓女,如《赵子曰》中的谭玉娥,《新时代的旧悲剧》中的宋凤贞,《骆驼祥子》里的小福子,《月牙儿》中的母女俩,《微神》中的“我”等等。这些妓女,几乎全是可怜的、善良的好女人,其中《微神》中的“我”有着老舍初恋情人的影子。在城市里,这些女子接受过一定的教育,有的还当过小学教员。家境衰落、穷困潦倒之际,她们多方挣扎,寻求谋生的路子,但是社会环境没有给这些可怜的穷女子一条能够自我谋生的道路。走投无路的她们,为了糊口、为了养活家人,被逼无奈不得不走上一条最原始的、悲哀的卖肉之路。
“看看醉猫似的爸爸,看看自己,看着两个饿得像老鼠似的弟弟,小福子只剩下了哭。眼泪感动不了父亲,眼泪不能喂饱了弟弟。为教弟弟们吃饱,她得卖了自己的肉。搂着小弟弟,她的泪落在他的头发上,他说:‘姐姐,我饿!’姐姐!姐姐是块肉,得给弟弟吃!”老舍:《老舍全集》第3卷,第158页。《骆驼祥子》中的小福子就这样被逼无奈走进了卖淫的地狱之门,老舍笔下的妓女都是底层社会里最下层、最苦难、饱受身心双重摧残的女性,是《危险的愉悦》所描绘的最低级妓女行列里的“暗娼”、“野鸡”。
面对虎妞的侮辱、父亲的打骂、邻居的鄙夷,想死的心都有的小福子却没有死的权利,“死是最简单容易的事,活着已经是在地狱里。她不怕死,可是不想死,因为她要作些比死更伟大更勇敢的事。她要看着两个弟弟都能挣上钱,再死也就放心了。自己早晚是一死,但须死一个而救活了俩!”老舍:《老舍全集》第3卷,第170—171页。这就是身在“地狱”里的女人们活着的唯一理由。虎妞死后,小福子失去了招待“客人”的地方,无奈到了“白房子”卖淫,彻底失去了自由。小福子在“白房子”里,无法忍受“客人”的频繁折磨,从中逃出来在小树林上吊自尽了。
短篇小说《微神》中的“她”是识字有文化的女性,但是因为家道中落和一个抽大烟的父亲,被逼着走上了“暗娼”的地狱之路,但是无论何时,“她”的心中都留有一块神圣、纯洁的地方包裹着自己的初恋情人。但是,一旦初恋情人从南洋回来,并不计后果地决定娶她的时候,“她”杀死了自己。“她”说:“我杀了自己。我命定的只能住在你心中,生存在一首诗里,生死有什么分别?”老舍:《老舍全集》第7卷,第62页。“她”以死来与恶的社会抗争,以死来保存初恋情人心中永恒的纯洁记忆。死亡是“她”永生的存在方式,是“她”维护生命尊严的唯一的、最后的有效抗争方式。
《月牙儿》中的女儿,在做暗娼的母亲保护下,能够接受教育,学到了一些文化知识,知道廉耻、伦理、道德,在毕业之后,决定找工作养活自己:“我出去找事了。不找妈妈,不依赖任何人,我要自己挣饭吃……没有事情给我做。我才明白了妈妈,真原谅了妈妈。还洗过臭袜子,我连这个都作不上。妈妈所走的路是唯一的。羞耻不是我造出来的。”同上,第272页。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我”明白了一个真理——穷人的真理——“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我”就像鲁迅所分析的出走后的娜拉一样,城市底层的穷苦女子没有一个能够不愁吃穿的家庭可以回去,“她”只有一条“堕落”的路可以走得通,即“若真挣不上饭吃,女人得承认自己是女人,得卖肉!”老舍:《老舍全集》第7卷,第278页。
五四新文学中,伴随妇女解放运动兴起的女性文学作品有许多是表现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的,在当时的确有着进步的时代意义。但是,在一个遍布“穷人”的“穷人中国”社会里,在众多穷人仍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时代,那样的文学离穷人的生活有着很大的距离。鲁迅的《伤逝》中的涓生之所以与子君分手,不是因为涓生移情别恋,而是最基本的“生计问题”。老舍由于自己独特的都市底层生活体验和强烈的“穷人”情结,他的作品中的穷人是真实生活在文本世界之中,是对穷人生活世界的多方位、立体的、本体性呈现,一针见血地表达出穷人生存的最大真理——“饿肚子”。
女性在恶的社会被穷所逼、被钱所迫无奈走上这条屈辱的、悲惨的、难堪的卖肉谋生路的“地狱之门”。老舍深深地同情与爱怜活在“地狱”中的女人,把自己心底深处最美好、最真挚的感情也都捧给了这些可怜的女人。
“她找到了女儿,女儿已是个暗娼!她养着我的时候,她得那样;现在轮到我养着她了,我怕得那样!女人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同上,第282页。老舍以文学审美方式念出了心中最悲惨的、最椎心痛苦的泣血之诗。
三、“含泪冷笑”的巡警系列
巡警是我国20世纪初的一种特殊社会历史现象,最早出现在清朝末年。到1905年成立了一个全国性的巡警机构,一直延续到20年代。巡警,按照社会政治学的分析,属于统治阶级的一部分,是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之一。巡警是当“官差”的,巡警们具备一定的武装设备,有一定的权力,享受着官饷。按理,当巡警是一个美差,然而这一切只是最表面的现象,实际上的巡警生活却并非想象得那么好。许多现代作家在作品中都写到过巡警。在他们笔下,巡警只是作为一种现象或次要角色,他们的嘴脸又都是千篇一律的,甚至是相当公式化的,谈不上什么人物性格上的描写,很少有以巡警为主人公的作品。但是,老舍先生的作品中不但出现了大量的巡警形象,而且有的巡警还成为小说的主角,从而全方位地展示了巡警这一社会底层群体的真实存在镜像。
老舍先生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中就涉及了巡警,其中的巡警也只是作为一个现象背景,给我们留下一点概括性的印象,谈不上人物性格的刻画。《四世同堂》里的“白巡长”是描写得有血有肉、非常精彩的一个巡警形象。对巡警这一角色的审美想象,老舍在《我这一辈子》中进行了彻底的改写与独特的创造——巡警开始成为小说的主角。老舍在《我这一辈子》里逼真地描绘了一个巡警的苦难生活,并且以此为基点,控诉了社会制度的黑暗。把巡警作为城市底层穷人来描绘,这就使得老舍笔下的城市穷人形象系列更为充实、丰富了。车夫、妓女无疑属于城市底层穷人的行列,车夫靠着体力的出卖,挣得仅够维持生存的嚼谷;妓女靠着肉体的出卖,养活自己微弱的身躯;巡警同样是用体力、青春与自由换取基本的生存。他们同属于城市底层穷人系列。
《我这一辈子》是用第一人称的方式叙述的,来揭示巡警生活的两面性本真面目。旧社会中的巡警,在一般穷苦人的眼中,不失为一个好差事:他们佩带着东洋刀,身着统一的警服,威风十足地在巡街,管理着街面上的事,每月定期拿着官饷。当巡警甚至成为穷苦人向往的职业。《我这一辈子》中“我”的儿子福海就觉得当巡警“穿上制服,在街上走,既能挣钱,又能就手儿散心,不像学徒那样永远圈在屋里”,从而选择了当巡警这一职业。而在显官达贵的眼中,巡警只不过是一个供自己随时支使的免费仆役而已,让他们站岗巡逻,可以造成增强社会治安的表象,让他们为自己看门护院,又可以显示自己的权威。在大兵们眼中,巡警又是可以随时被开枪打死的。从表面来看,巡警给我们的印象是矛盾的:他们威风,他们又懦弱;他们欺负人,他们又被人欺负。具有深刻底层体验的老舍所刻画的“巡警”形象,不仅描绘了巡警这种表面的矛盾现象,而且尤为可贵的是老舍借助于平实、深刻、感人的文字,寄托其对底层穷人的心理认同与平等的感情,真实生动展现老巡警“我”的真正矛盾的内心世界。
与《骆驼祥子》中的祥子的堕落一样,《我这一辈子》也表现出了一个善良的、上进的底层穷人的心灵堕落史和对这个恶社会的彻底绝望史。在“我”处处留心,既要认真又要敷衍,保住饭碗,逃过兵劫保住性命,兢兢业业工作20年以后,得到的竟然是被刷下来的结局,不仅自己老年的生活没有保障,而且后代受到连累:“你的儿子,因为你当巡警,不能接受教育;你的女儿,因为你当巡警,也嫁个穷汉去吃窝窝头……五十以前,你没挣下什么,有三顿饭吃就算不错;五十以后,你该想主意了,是投河呢,还是上吊呢?这就是当巡警的下场头。”老舍:《我这一辈子》,《老舍全集》第7卷,第561—562页。
“我”的悲剧既有偶然性因素,也有个体性和时代变迁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不公正的社会制度造成的。“我给公家卖过力气了,我对得住一切的人,我心里没毛病,还说什么呢?我等着饿死,死后必定没有棺材,儿媳妇和孙子也得跟着饿死……我仿佛已摸到了死,哼!我还笑,笑我这一辈子的聪明本事,笑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希望等我笑到末一声,这世界就换个样儿吧!”同上。所以,“我”在悲怆的笑声中希望埋葬这个黑白颠倒、无处讲理、造成城市底层贫民悲剧命运的黑暗社会!
含泪的笑,冷冷的笑,是巡警“我”对这个黑暗社会、对穷人“世袭的”悲苦命运的无言、也是无奈的回应。穷人的职业是不一样的,穷人因饿而生、因饿而死的不幸悲剧却是一致的。
四、“被欺凌与被侮辱的”旧艺人系列
中国新文学作品中,以艺人为主人公,写江湖艺人的作品并不多。老舍描写旧艺人生活的酸甜苦辣把握得最贴切、最真实,而且生动展现了一颗颗凄苦悲情、令人九曲回肠的艺人之心,这主要得益于出身城市底层家庭的老舍最贴近旧艺人的生活及其心灵深处的感情世界。
晚清后期北京天桥附近大多数的手艺人、说书的、唱大鼓词的、算命打卦的,都是满族人。城市底层出身的老舍,亲戚朋友中就有这样的耽于文化的“熟透了的旗人”,老舍熟识的亲朋好友中,就有卖艺的、唱戏的、做票友的、开镖局的、从事手工艺的等。老舍心中装着他们,装着这些确实能做一手绝活儿、好活儿的各种卖手艺维生的、唱大鼓曲艺的江湖艺人。这些穷艺人,都是当时北京城里人们时常碰到的没落旗人,在老舍经历的现实生活中都有着自己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