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明日又同行,日西时过雄县。少年拍一拍马,那马腾云也似前面去了。东山望去,不见了少年。他是贼窠中弄老了的,见此行止,如何不慌?私自道:“天教我这番倒了架!倘是个不良人,这样神力,如何敌得?势无生理。”心上正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没奈何,迍迍行去。行得一二铺,遥望见少年在百步外,正弓挟矢,扯个满月,向东山道:“久闻足下手中无敌,今日请先听箭风。”言未罢,飕的一声,东山左右耳根但闻肃肃如小鸟前后飞过,只不伤着东山。又将一箭引满,正对东山之面,大笑道:“东山晓事人,腰间骡马钱快送我罢,休得动手。”东山料是敌他不过,先自慌了手脚,只得跳下鞍来,解了腰间所系银袋,双手捧着,膝行至少年马前,叩头道:“银钱谨奉好汉将去,只求饶命!”少年马上伸手,提了银包,大喝道:“要你性命做甚?快走!快走!你老子有事在此,不得同儿子前行了。”掇转马头,向北一道烟跑,但见一路黄尘滚滚,霎时不见踪影。
东山呆了半晌,捶胸跌足起来道:“银钱失去也罢,叫我如何做人?一生好汉名头,到今日弄坏,真是张天师吃鬼迷了。可恨!可恨!”垂头丧气,有一步没一步的,空手归交河。到了家里,与妻子说知其事,大家懊恼一番。夫妻两个商量,收拾些本钱,在村郊开个酒铺,卖酒营生,再不去张弓挟矢了。又怕有人知道,坏了名头,也不敢向人说着这事,只索罢了。
过了三年,一日,正值寒冬天道,有词为证:
霜瓦鸳鸯,风帘翡翠,今年早是寒少。矮钉明窗,侧开朱户,断莫乱教人到。重阴未解,云共雪商量不了。青帐垂毡要密,红幕放围宜小。(词寄《天香前》)。
却说冬日间,东山夫妻正在店中卖酒,只见门前来了一伙骑马的客人,共是十一个。个个骑的是自备的高头骏马,鞍辔鲜明。身上俱紧束短衣,腰带弓矢刀剑。次第下了马,走入肆中来,解了鞍舆。刘东山接着,替他赶马归槽。后生自去剉草煮豆,不在话下。内中只有一个未冠的人,年纪可有十五六岁,身长八尺,独不下马,对众道:“弟十八自向对门住休。”众人都答应一声道:“咱们在此少住,便来服侍。”只见其人自走对门去了。
十人自来吃酒,主人安排些鸡、豚、牛、羊肉来做下酒。须臾之间,狼飨虎咽,算来吃够有六七十斤的肉,倾尽了六七坛的酒,又教主人将酒肴送过对门楼上,与那未冠的人吃。众人吃完了店中东西,还叫未畅,遂开皮囊,取出鹿蹄、野雉、烧兔等物,笑道:“这是我们的东道,可叫主人来同酌。”东山推逊一回,才来坐下。把眼去逐个瞧了一瞧,瞧到北面左手那一人,毡签儿垂下,遮着脸不甚分明。猛见他抬起头来,东山仔细一看,吓得魂不附体,只叫得苦。你道那人是谁?正是在雄县劫了骡马钱去的那一个同行少年。东山暗想道:“这番却是死也!我些些生计,怎禁得他要起?况且前日一人尚不敢敌,今人多如此,想必个个是一般英雄,如何是了?”心中忒忒的跳,真如小鹿儿撞,面向酒杯,不敢则一声。众人多起身与主人劝酒。坐定一会,只见北面左手坐的那一个少年把头上毡笠一掀,呼主人道:“东山别来无恙么?往昔承挈同行周旋,至今想念。”东山面如土色,不觉双膝跪下道:“望好汉恕罪!”少年跳离席间,也跪下去,扶起来,挽了他手道:“快莫要作此状!快莫要作此状!羞死人。昔年俺们众兄弟在顺城门店中,闻卿自夸手段天下无敌。众人不平,却教小弟在途间作此一番轻薄事,与卿作耍,取笑一回。然负卿之约,不到得河间。魂梦之间,还记得与卿并辔任丘道上。感卿好情,今当还卿十倍。”言毕,即向囊中取出千金,放在案上,向东山道:“聊当别来一敬,快请收进。”东山如醉如梦,呆了一晌,怕又是取笑,一时不敢应承。那少年见他迟疑,拍手道:“大丈夫岂有欺人的事?东山也是个好汉,直如此胆气虚怯!难道我们弟兄直到得真个取你的银子不成?快收了去。”刘东山见他说话说得慷慨,料不是假,方才如醉初醒,如梦方觉,不敢推辞。走进去与妻子说了,就叫他出来同收拾了进去。
安顿已了,两人商议道:“如此豪杰,如此恩德,不可轻慢。我们再须杀牲开酒,索性留他们过宿,顽耍几日则个。”东山出来称谢,就把此意与少年说了,少年又与众人说了。大家道:“即是这位弟兄故人,有何不可?只是还要去请问十八兄一声。”便一齐走过对门,与未冠的那一个说话。东山也随了去看,这些人见了那个未冠的,甚是恭谨。那未冠的待他众人甚是庄重。众人把主人要留他们过宿顽耍的话说了,那未冠的说道:“好,好,不妨。只是酒醉饭饱,不要贪睡,负了主人殷勤之心。少有动静,俺腰间两刀有血吃了。”众人齐声道:“弟兄们理会得。”东山一发莫测其意。众人重到肆中,开怀再饮,又携酒到对门楼上。众人不敢陪,只是十八兄自饮。算来他一个吃的酒肉,比得店中五个人。十八兄吃阑,自探囊中取出一个纯银笊篱来,煽起炭火,做煎饼自啖。连啖了百余个,收拾了,大踏步出门去,不知所向。直到天色将晚,方才回来,重到对门住下,竟不到刘东山家来。众人自在东山家吃耍。走去对门相见,十八兄也不甚与他们言笑,大是倨傲。
东山疑心不已,背地扯了那同行少年问他道:“你们这个十八兄,是何等人?”少年不答应,反去与众人说了,各各大笑起来。不说来历,但高声吟诗曰:“杨柳桃花相间出,不知若个是春风?”吟毕,又大笑。住了三日,俱各作别了,结束上马。未冠的在前,其余众人在后,一拥而去。
东山到底不明白,却是骤得了千来两银子,手头从容,又怕生出别事来,搬在城内,另做营运去了。后来见人说起此事,有识得的道:“详他两句语意,是个‘李’字;况且又称十八兄,想必未冠的那人姓李,是个为头的了。看他对众的说话,他恐防有人暗算,故在对门,两处住了,好相照察。亦且不与十人作伴同食,有个尊卑的意思。夜间独出,想又去做甚么勾当来,却也没处查他的确。”
那刘东山一生英雄,遇此一番,过后再不敢说一句武艺上头的话,弃弓折箭,只是守着本分营生度日,后来善终。可见人生一世,再不可自恃高强。那自恃的,只是不曾逢着狠主子哩。有诗单说这刘东山道:
生平得尽弓矢力,直到下场逢大敌。
人世休夸手段高,霸王也有悲歌日。
又有诗说这少年道:
英雄从古轻一掷,盗亦有道真堪述。
笑取千金偿百金,途中竟是好相识。
【注释】
① 选自《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华夏出版社1994年版。
② 喙:鸟兽的嘴。
③ 蝍蛆甘带:语出《庄子·齐物论》。意思是蜈蚣钳住了长蛇。
④ 月支(zhī):汉朝西域国名。
⑤ 狸猫:即豹猫。哺乳动物,形状跟猫相似,性凶猛。
⑥ 上林苑:秦代的皇家园林,汉武帝又加以扩充修建。
⑦ 鞴:装束马,即在马上装鞍、辔等。
⑧ 泼花团:混帐东西,指斥禽兽之语。
⑨ 爽恺:爽快,痛快。
⑩ 化诲:教育,感化。
搠:用力一推,摔。
嗻(chē zhē):厉害,狠。
造次:鲁莽。
侈口:夸口,吹牛。
初八夜头的月:半圆的月亮。
倒了架:丢了面子,垮台。
迍迍:心中害怕,慢腾腾不敢向前的样子。
一二铺:一二十里。从前每隔十里设一铺,以便传递公文。
掇转:掉转。
张天师吃鬼迷:传说张天师善治鬼,此处指出乎意料的失败,暗指刘东山原是捕盗人员却反被抢劫的意思。
次第:一个挨一个地,按次序。
剉:切,铡。
阑:尽。
笊篱:用金属丝或竹篾柳条等制成的能漏水的用具,有长柄,用来捞东西。
倨傲:骄傲,傲慢。
结束:装束,打扮。
作者信息:
凌濛初(1580—1644),字玄房,号初成,别号即空观主人,浙江乌程(今湖州)人。明代文学家。他所编的《拍案惊奇》(又称《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以想象和趣味取胜,在当时就很受欢迎。作品有较强的市民意识,与传统的道德观念颇有违异之处。
编后小语:
这篇所包含的四则,虽都是“强中自有强中手”的故事,但由简到繁,逐步引人入胜。第四则写得尤为精彩,而且扑朔迷离,在结束时还给读者留下了许多悬念。较之其以前的小说,在叙事方式上已有所突破。
吴惠叔言①
纪昀
吴惠叔言:医者某生,素谨厚。一夜,有老媪②持金钏一双就买堕胎药,医者大骇,峻③拒之。次夕,又添持珠花两枝来。医者益骇,力挥去。越半载余,忽梦为冥司所拘,言有诉其杀人者。至,则一披发女子,项勒红巾,泣陈乞药不与状。医者曰:“药以活人,岂敢杀人以渔利!汝自以奸败,于我何尤?”女子曰:“我乞药时,孕未成形,倘得堕之,我可不死。是破一无知之血块,而全一待尽之命也。既不得药,不能不产,以致子遭扼杀,受诸痛苦,我亦见逼而就缢。是汝欲全一命,反戕两命矣。罪不归汝,反谁归乎?”冥官喟然曰:“汝之所方,酌乎事势;彼之所执者,则理也。宋以来,固执一理而不揆④事势之利害者,独此人也哉?汝且休矣!”拊⑤几有声,医者悚然而寤⑥。
【注释】
① 选自《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三)》。
② 媪:对老年妇女的敬称。
③ 峻:严厉。
④ 揆:度量,考察。
⑤ 拊:拍,敲。
⑥ 寤:睡醒。
作者信息:
纪昀(1724—1805),字晓岚,直隶献县(今属河北)人。曾任《四库全书》总纂官,是清代地位高而知识广博的学者。他的《阅微草堂笔记》是内容广博的笔记小说,也不乏趣味性。
东光有王莽河①
东光②有王莽河③,即胡苏河也,旱则涸,水则涨,每病涉焉④。外舅马公周箓言:雍正末,有丐妇一手抱儿,一手扶病姑⑤涉此水,至中流,姑蹶⑥而仆,妇弃儿于水,努力负姑出。姑大诟⑦曰:“我七十老妪,死何害?张氏数世,待此儿延香火,尔胡弃儿以拯我?斩祖宗之祀者,尔也!”妇泣不敢语,长跪而已。越两日,姑竟以哭孙不食死;妇呜咽不成声,痴坐数日,亦立槁⑧。不知其何许人,但于其姑詈⑨妇时,知为姓张耳。有著论者,谓儿与姑较,则姑重;姑与祖宗较,则祖宗重。使妇或有夫,或尚有兄弟,则弃儿是。既两世穷嫠,止一线之孤子,则姑所责者是:妇虽死,有余悔焉。姚安公曰:“讲学家责人无已时。夫急流汹涌,少纵即逝,此岂能深思长计时哉!势不两全,弃儿救姑,此天理之正而人心之所安也。使姑死而儿存,终身宁不耿耿耶?不又有责以爱儿弃姑世耶?且儿方提抱,育不育未可知,使姑死而儿又不育,悔更何如耶?此妇所为,超出恒情已万万,不幸而其姑自殒,以死殉之,亦可哀矣!犹沾沾焉而动其喙⑩,以为精义之学,毋乃白骨衔冤,黄泉赍恨乎?孙复作《春秋尊王发微》,二百四十年内,有贬无褒;胡致堂作《读史管见》,三代以下无完人,辨则辨矣,非吾之所欲闻也。”
【注释】
① 选自《槐西杂志》(二)。
② 东光:县名,今河北东光县。
③ 王莽河:古水名,今东光汇清河。
④ 每病涉焉:常常以涉河为难事。
⑤ 姑:丈夫的母亲。
⑥ 蹶:扑倒。
⑦ 诟:骂。
⑧ 槁:干枯,这里指死。
⑨ 詈:骂。
⑩ 动喙:动嘴,这里指评价、议论。
赍(jī)恨:含恨。赍,带着。
孙复:字明复,北宋学者,晋州平阴(今山西临汾市)人。曾在泰山南麓建泰山书院讲学,故世称“泰山先生”。
胡致堂:胡寅,字明促,建宁崇安(今属福建)人。南宋学者,胡安国长子,世称“致堂先生”。
编后小语:
两篇短文,都以宋元理学作为批判对象。第一篇中所谓“宋以来,固执一理而不揆事势之利害者”固然是指理学家,第二篇的所谓“精义之学”也是这些理学家用以自我标榜的话头。作者在当时能进行这样的思考,实在相当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