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胡适曾三次到杭州,除却公开的事由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与其妻妹曹诚英见面。对胡适而言,与曹诚英的情感纠葛是他最难忘的一段经历,而杭州西湖就是他们爱情的见证者。曹诚英字珮声,是胡适三嫂同父异母的妹妹,小胡适11岁。当年胡适与江冬秀结婚时当伴娘的曹诚英才15岁。曹诚英对胡适一直极为崇拜,两人很早就有书信往来,虽然一开始仅限于亲戚层面的交流。曹诚英后来与胡冠英结婚,婚后丈夫到杭州念书,她也到杭州学习。因此,当胡适有机会到杭州休养时,与时在杭州读书且刚刚离婚的曹诚英见面就是极为自然之事了。
1923年4月,胡适到上海参加一个研究新学制课程的会议,顺便到杭州一游,其实就是为了见曹诚英。胡适在杭五天,刚离婚不久的曹诚英一直陪伴身边,正是这次见面使得他们的感情发生了质变。从其日记可知,胡适在杭期间,除了曹诚英还有好友任叔永、汪静之等人陪伴。尽管两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可能不多,但胡适还是十分快乐。他回到上海后写了《西湖》一诗,借赞美西湖表达对曹诚英的爱慕和思念,其中有些诗句,知情者当一看便知其另有所指:十七年梦想的西湖,不能医我的病,反使我病的更利害了!
然而西湖毕竟可爱,轻烟笼着,月光照着,我的心也跟着湖光微荡了。
前天,伊却未免太绚烂了!
我们只好在船篷阴处偷觑着,不敢正眼看伊了。
听了许多毁谤伊的话而来,这回来了,只觉得伊更可爱,因而不舍得匆匆就离别了。
据《胡适日记》,当年6月8日,胡适再到杭州,主要目的就是决定秋天到杭州养病休养一事。此次胡适住进了西湖边的新新饭店,同游者为高梦旦。胡适先后与蔡元培等人见面商谈,他们都力劝胡适在西湖之滨的烟霞洞休养,并陪伴胡适到烟霞洞实地考察。胡适对此地十分满意,最终决定到此休养。
于是6月24日,胡适住进了烟霞洞,开始了被他称为“神仙般”的生活。这段生活之所以能与“神仙”相比,正是因为在此期间他收获了爱情。以下是胡适当日日记对此事的记录:廿四日,陈廉斋(名惟俭,军警督察长)在山上请我吃饭;饭后与同来诸客同游南高峰。南高峰高三零二密达(米),可望见西湖全景,可望见钱塘江;天晴明时,可望见海。湖上风景,以此为最壮美。
胡适果然不愧为名人,连军警督察也要请他吃饭。而胡适对西湖风景也有自己独特的理解,似乎他对壮美之风景更加欣赏。接下来的日子,胡适的日常交往颇为繁忙,不是应邀演说,就是出席宴会和会见友人等等。但毫无疑问,他最在意的还是与曹诚英的交往。当时曹诚英已考入杭州女子师范学校,年龄刚刚二十出头,刚刚离婚。汪静之形容说她“属于那种不很漂亮,但有迷人魅力的女人”。既然胡适在烟霞洞养病,曹诚英放暑假刚好前来照顾。在此期间,他们感情日深,烟霞洞遂成为他们爱情的见证地,且看胡适对此的记录:下午我同佩声出门看桂花,过翁家山,山中桂花盛开,香气迎人。我们在一个亭子上坐着喝茶,借了一副棋盘棋子,下了一局象棋。(1923年9月13日)
同佩声到山上陟屺亭内闲坐。我讲莫泊桑小说《遗产》给她听,上午下午都在此。(1923年9月14日)
傍晚与娟(即曹诚英,引者注)同下山,住湖滨旅馆。(1923年9月27日)
至于曹诚英是何时开始留宿烟霞洞的,一般比较一致的说法是在7月29日他们同在南高峰看日出之后。此处说法参考了李伶伶、王一心著:《日记的胡适——他和影响了那个时代的他们》,陕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07页有关评述。
不过,再美好的生活也会有尽头,转眼三个月过去,且看胡适的留恋之情:睡醒时,残月在天,正照着我头上,时已三点了。这是在烟霞洞看月的末一次了。下弦的残月,光色本凄惨;何况我这三个月在月光下过了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今当离别,月又来照我。自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继续这三个月的烟霞山月的“神仙生活”了!枕上看月徐徐过屋角去,不禁黯然神伤。(1923年10月3日)
笔者以为,胡适这一段虽是日记,却写得感情真挚,文笔优美,实在是要比他那些白话诗好上很多呢。10月初胡适向友人一一辞行,而曹诚英因为开学已经返校。10月5日傍晚,胡适乘火车离开杭州。不过胡适与曹诚英因为无法忍受相思之苦,不久竟然又在杭州相见。请看胡适日记:我们四个人去游西溪花坞……坐船到开化凉亭附近上岸,步行进花坞。娟(曹诚英)走不动了,我们到一个庵小坐吃茶(1923年10月21日)
晚上与志摩、经农游湖。到壶春楼吃饭。我戒酒已近十日,今夜心中不快,遂复喝酒。三个人共喝了二斤半。
到湖心亭,看月。我在石板上仰卧看月,和志摩、经农闲谈。后来又到平湖秋月,人都睡了。我们抬出一张桌子,我和志摩躺在上面,我的头枕在他身上,月亮正从两棵大树之间照下来,我们唱诗高谈,到夜深始归。(1923年10月22日)
志摩昨天做了一首《天宁寺闻礼忏声》的长诗,气魄伟大,我读了很高兴。志摩与我在山上时曾讨论诗的原理,我主张“明白”“有力”为主要条件;志摩不尽以为然。他主张massively(雄伟、庄严)是一个要件,但他当时实不能自申其说,不能使我心服。十二日我在上海沧州旅馆时,他带了一首《灰色的人生》来,我读了大赞叹,说“志摩寻着了自己了!”。(1923年10月25日)
徐志摩对胡适与曹诚英的关系,心知肚明,有时不免故意“审问”胡适,且看徐志摩此间日记:午后为适之拉去沧州别墅闲谈,看他的烟霞杂诗。问尚有匿而不宣者否,适之赧然曰有,然未敢宣,以有所顾忌。(1923年10月11日)
昨写此后即去适之处长谈,自六时至十二时不少休。……与适之谈,无所不至,谈书、谈诗、谈友情、谈爱、谈恋、谈人生、谈此谈彼:不觉夜之渐短。适之是转老回童了,可喜!(1923年10月13日)
昨下午自硖石到此,与适之经农同寓新新(指西湖边的新新饭店),此来为“做工”,此来为“寻快活”。……我形容北京冬令的西山,寻出一个“钝”字;我形容中秋的西湖,舍不了一个“嫩”字。……昨夜二更时分与适之远眺着静偃的湖与堤与印在波光里的堤影,清绝秀绝媚绝,真是理想的美人,随她怎样的姿态妙,也比拟不得的绝色。(1923年10月21日)
昨天(二十二日)是一个纪念日,我们下午三人出去到壶春楼,在门外路边摆桌子喝酒。适之对着西山,夕晖留在波面上的余影,一条直长的金链似的,与山后渐次泯灭的琥珀光……
饭后我们到湖心亭去,横卧在湖边石板上,论世间不平事。我愤怒极了,呼啸、诅咒、顿足,都不够发泄。后来独自划船,绕湖心亭一周,听浆破小波声,方才勉强把无名火压了下去。(1923年10月23日)
从上述两人日记中不仅可见他们的友谊之深厚、关系之亲密,而且可以从中体会到他们对西湖那特殊的热爱与眷恋。这种情感由于他们各自陷入情网之中而得到放大,进一步加深了其对西湖之美丽的赞美。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两人记录同一天同样事件的日记,就是10月22日他们去湖心亭看月事,虽然胡适是当日即记(其实也可能是事后补记),而徐志摩是次日写下。比较一下二人对同一事件的记录,可以看出微妙的差异。此间当为胡适一生中情感最为丰富多彩的时期,但相比徐志摩他还是节制很多。在写景方面,徐志摩无疑更胜一筹,对西湖美景的描述更富有诗意。此外,在袒露内心情感方面,胡适一直比较隐晦曲折,而徐志摩就更加坦诚直白,有时甚至达到“疯狂发泄”的程度:“我愤怒极了,呼啸、诅咒、顿足,都不够发泄。”胡适的冷静含蓄和徐志摩的热情奔放,恰成鲜明的对照。
有意思的是,当胡适在烟霞洞与曹诚英过着神仙一样生活的时候,在写给大洋彼岸的韦莲司的信中,他却对此事只字不提,原因很简单,韦莲司也是胡适的心爱之人。且看胡适信中对这一段生活的描述:我在南方呆了7个多月:有1个月是在病床上,1个月在杭州,4个月在离杭州西湖不远的烟霞洞中,还有1个月在上海。这段长时期的休息对我非常好。我回到北京的时候,我的健康是这两年最佳的。我除了游山玩水,跟小表妹说些故事以外,什么事都没做。我的表妹因为健康不佳,跟我和我的侄子住在一块儿。
其中那句“什么事都没做”,是否有些弄巧成拙的嫌疑呢?当然,对于韦莲司这个美国女子而言,她也许根本无法理解中国人的这种复杂亲属关系,所以胡适如此说她大概也不会想到什么的吧。
在新月派诸人中,胡适当然是领袖,而徐志摩则被称为新月派的灵魂。新月派也是因为有了他们两人才能在中国文学史上大放异彩。他们两人的关系就是相互支撑和相互渗透,这样密切而不可分——至少在新月派同人看来是如此。不过,从深层次上讲,胡适给予徐志摩的支持应该更多,因为他的地位和声望在当时远远超过徐志摩。对于胡适给予徐志摩创作和事业的支持以及影响,今人段怀清有这样中肯的评价:“(一九)二三年‘新月社’的成立,以及二四年泰戈尔的访华,再加上受聘北大、参加文学研究会等,是徐志摩作为一个诗人——活动家登上北方文学知识分子舞台并精彩亮相表演的时期,也是徐志摩作为诗人正式走进现代中国文学史的时期。而在上述活动的背后,都依稀可见胡适的影子在。作为一个诗人,徐志摩所需要的艺术灵感可能来自于他身边或者梦境中的异性,但作为一个需要成就现实人生事业的徐志摩,胡适的存在,无疑让幻想中的徐志摩,还能够不时惦记着现实世界里的果实,让他的每一片思想与情感的落叶,还能够坚持飘落到树根上,或者在空中画出一道飘落的轨迹,或者慢慢地腐烂在树根上,成为肥沃大树的养料。”
可以说,徐志摩有胡适这样的挚友,是他的幸运徐志摩去世后,胡适为其日记,应林徽因之请所做一切,足以证明。而胡适结交徐志摩与否,则对其一生影响不是很大。
吴宓:《吴宓日记(第二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67页。
原载1931年3月1日《宇宙风》第12期。
周至平编译:《不思量自难忘——胡适给韦莲司的信》,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48页。
参见李伶伶、王一心著:《日记的胡适》,陕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