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期间,另一位对丰子恺影响很大的人就是夏丏尊。《子恺漫画》是丰子恺一部潜心之作,在卷首语中他回忆起夏丏尊先生对他的鼓励:“有一次,住在我隔壁的夏丏尊先生偶然吃饱了老酒,叫着‘子恺!子恺!’踱进我家来,看了墙上的画,嘘地一笑,‘好!再画!再画!’我心中私下欢喜,以后描的时候就觉得更胆大了。”夏丏尊是教授国文的,丰子恺坦言:“以往我每写一篇文章,写完之后总要想:‘不知这篇东西夏先生看了怎么说。’因为我的写文,是在夏先生的指导鼓励之下学起来的。”在丰子恺读师范时,校长还是经亨颐。之后夏丏尊离开师范回到他的老家上虞,决心投身教育事业,创办一所一流的中学,在多位人士的热忱帮助下,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顺利筹建了起来。经亨颐任校长,朱自清、朱光潜、匡互生等文化界的名人也都被聘请过来,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丰子恺。这几位志同道合的友人常在一块聚会,朱光潜曾经回忆起这段往事:“同事夏丏尊、朱佩弦、刘薰宇诸人和我以及丰子恺都是吃酒谈天的朋友,常在一块聚会。我们吃饭和吃茶,慢斟细酌,不慌不闹,各人到量尽为止,止则谈的谈,笑的笑,静听的静听。酒后见真情,诸人各有胜慨,我最喜欢子恺那一副面红耳热,雍容恬静,一团和气的风度。”这里我们看到文人聚会交往对其文学活动深刻而潜移默化的影响。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志同道合者在一起,对其中的每一个人都会产生巨大而深远的影响,而对于文人来说,这也制约着他们在相同或相近的创作或学术道路上前进。
“飞鸿雪爪”与“刹那主义”
文人因其特殊的敏感,可以因一些日常琐事获得创作的灵感,而这些琐事在普通人看来也许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它们太普通也太常见,以至于人们早已对它们熟视无睹。其实,相对于成人,儿童反倒容易发现日常生活中的美丽和诗意。朱自清与丰子恺各自写过一篇名为《儿女》的散文,虽然作为父亲他们的教育方法有所不同,然而有一点他们都认同:保留孩子的童心。丰子恺在《儿女》中顿悟:儿童“能撤去世间事物的因果关系的网,看见事物的本身的真相。他们是创造者,能赋给生命于一切的事物。他们是‘艺术’的国土的主人”。丰子恺意识到,孩子有着独具一格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这正是成人日后被逐渐消磨去的纯真与趣味。朱自清也感慨道,孩子的将来怎样,那都是将来的事情,目前所能够做的只是培养孩子的基本力量——胸襟与眼光。未来的事,光辉也罢,倒霉也罢,平凡也罢,让孩子们各尽各的力去。两位父亲的肺腑之言,都是他们自己所未能完全做到而寄望于子女的吧。
当朱自清1920年5月到杭州第一师范教书时,对人生的彷徨之感是他的主基调。然而一年后的5月,西湖里荷花争艳时,朱自清的长女采芷降临在杭州,自此,他的新诗与散文中增添了许多温暖色彩。新诗《人间》表达了“人间自有真情在”的感受,《湖上》则描写了西湖上少女给诗人带来的喜悦和满足:白衣的平和女神们随意地厮并着——
柔绿的水波只兢兢兢兢地将她们载了。
舷边颤也颤的红花,是的,白汪汪映着的一枝小红花呵。
白云依依地停着;云雀痴痴地转着;水波轻轻地汩着;歌声只是袅袅娜娜着;人们呢,早被融化了在她们歌喉里。
如此欢愉与平和的心态,只有尽享天伦之乐者才会自然流露。
朱自清在杭州的几年,时常与友人泛舟湖上,畅谈人生。1921年夏,曾任杭州《民国日报》编辑的章廷谦因事转到杭州,正是朱自清帮助其日常生活:“一九二一年的一个夏天,那时他已经毕业离校,在杭州师范教书,我因事从北平到杭州去。我虽是一个浙江人,却是头一回到杭州,连住客栈也不晓得住在那里,我住在钱塘江边南星的一个类似过塘行的小客栈里。他劝我搬,同我去搬到旗下就是西湖边的一所旅馆里来。他照料我,指导我,既细致,又体贴。他领我逛西湖,他帮我解决问题,他和我上天下地的谈;我离开杭州到别处去了,他还替我转信。”
同年10月,汪静之、潘漠华、冯雪峰等杭州的一批学生发起组织了晨光文学社,并邀请朱自清和叶圣陶担任顾问。冯雪峰回忆说,“活动是常常在星期日到西湖西泠印社或三潭印月等处聚会,一边喝茶,一边相互观摩各人的习作,有时也讨论国内外的文学名著”“尤其是朱先生是我们从事文学习作的热烈的鼓舞者,同时也是‘晨光社’的领导者”。同上,第29页。其中,发起人汪静之是文学社的核心人物,他的第一部诗歌集《蕙的风》就请朱自清为其作序,朱自清也确实在很多方面给予其赞美和指导,显示出朱自清不拘一格培养学生的教育方法。
在朱自清笔下,西湖永远都是意蕴丰富的。它若完美,只因看湖人的心境完美;若不完美,则是源自看湖人的心思颓废。一个冬日,他与叶圣陶等人夜游西湖,对此他在《冬天》里回忆说:那时九点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们一只划子。有点风,月光照着软软的水波;当间那一溜儿反光,像新砑的银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尔有一两星灯火。S君口占两句诗道:“数星灯火认渔村,淡墨轻描远黛痕。”我们都不大说话,只有均匀的桨声。……到了寺里,殿上灯烛辉煌,满是佛婆念佛的声音,好像醒了一场梦。
十多年了,当年那月色的美依旧令他怦然心动,多少与他那时愉悦的心境有关。1922年6月间,朱自清与俞平伯等人畅游西湖三日,此次畅游却不同于往日里心情的宁静,之后他写出了长诗《毁灭》。在前言中,朱自清这样叙说《毁灭》写作的缘由:“六月间在杭州。因湖上三夜的畅游,教我觉得飘飘然如轻烟,如浮云,丝毫立不定脚跟。当时颇以诱惑的纠缠为苦,而亟亟求毁灭。”究竟是什么令他在黑夜里踟蹰不前,做一番痛苦不堪的思想斗争呢?在11月7日朱自清致俞平伯的信中,他实际上做了自我剖白:我自今夏与兄等作湖上之游后,极感到诱惑的力量,颓废的滋味,与现代的懊恼。我从前不曾深切地感着过这些,这回却碰着机会了。我一面感到这些,一面却也感到同程度的怅惘。因怅惘而感到空虚,在还有残存的生活时所不能堪的!我不堪这个空虚,便觉飘飘然终是不成,只有转向,才可比较安心——比较能使感情平静。只有“转向”才能使自己安心,朱自清终于找到了心里郁结的原因。他的“怅惘”以及怅惘之后引起的“空虚”,全然都是因为没有注重眼前,而只追求茫然远大的事业(或者说面对“五四”的落潮,如何将新文学发展下去),“时时只是做预备的工夫,时时却不曾作正经的工夫”,因此,只有将这种念头泯灭,才能重新找到自己踏实的落脚点——
每一刹那有每一刹那的意义和价值!每一刹那在持续的时间里,有它相当之位置;它与过去、将来固有多少的牵连。但这些牵连是绵延无尽的!我们只顾“鸟瞰”地认明每一刹那自己的地位,极力求这一刹那里充分的发展,便是有趣味的事,便是安定的生活——安定并不指沉寂。同上,第125页。
《毁灭》引发了诗人的一连串思维,从怅惘转向空虚再转向务实,以致最后悟出了“刹那主义”的生活态度。朱自清的“刹那主义”实际上是一种自我的实行,是对过去与未来的否定,注重眼前,并尽可能地使这一时刻的作用力发挥至最大。因此,他主张在行为上实行一种“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此外,朱自清的“刹那主义”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俄国作家蒲宁的“永恒的刹那”。在某种意义上,刹那也是永恒,只是它们所承载的价值立足于两个层面。蒲宁的“刹那”是指短暂的瞬间所展现的永恒的生命感觉,而朱自清的“刹那”则是一种务实的行为,一种做人的处事方式,更多是针对“五四”落潮后智识分子怅惘心态的一种反馈,是一种积极主动的答复。
或许,生活在杭州西湖,本身就是消磨人的意志力与上进心的。郁达夫迁居杭州后,曾致信上海的杜衡述说在杭州的心境:“自到杭州之后,习于疏懒,什么都写不出来,不知是否因为少了刺激。”郁达夫的自省不是没有道理,与上海的车水马龙相比,西湖的山水人文似乎都停留在宁静的时空中,和谐安谧。当年徐志摩陪伴访华的泰戈尔一路来到杭州,畅游西湖时,竟然在一处海棠花底下通宵达旦地作起诗来,以至于梁启超作了一首联句:“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此意平生飞动,海棠花下,吹笛到天明。”徐志摩对西湖很是熟悉,“与曼(指陆小曼)去三潭印月,走九曲桥,吃藕粉”。陆小曼喜爱交游,一到了山间便欣悦至极,“尤可爱者则满山杜鹃花,鲜红照眼,如火如荼,曼不禁狂喜,急呼采采。迈步上坡,踬亦弗顾,卒集得一大束,插戴满头,抵理安天已阴黑,楠林深郁,高插云天,到此吐纳自清,胸襟解豁”。
另一位浙籍大才子陈布雷夫妇于1932年以后的两年里一直住在西湖边宝石山东南的小莲庄,雅号“坚匏别墅”。此地依山傍水,尽得湖山之美景。陈布雷对此居所十分满意,与家人游山赏水之余,还去北山街上的西湖电影院看电影。之后几年里,他偶尔回到杭州休养身体,也不忘走入这青山秀水中去,《畏垒室日记》里这样记载:陈布雷:《陈布雷日记选》,原载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民国档案》,1988年第一期。
以天时晴美,允默(指陈布雷之妻)提议往游玉皇山,视时计已将十时,恐来往路远归来在午餐后,乃改计率幼侄思佛登宝石山。出门遇任天来访,遂与同游,在塔下休憩多时,购果物分食之。任天以出处询予意见,劝其安心任事,不汲汲求功,旋即别去。予等乃向西行,拟往初阳台,以初晴积雪未融,道阻不可行,乃改从东道经疗养院下山。复循山下小径出石塔儿头,遣思佛随训清先归,予等再经白堤绕道孤山而归。望兄适下值,相遇于断桥之侧,遂同游焉。一时回寓午餐。(1936年1月4日)
傍晚寒甚,无聊,约黎叔、贞柯等,往清和坊顺兴饭店小饮,吃鱼头豆腐。允默近来不多饮酒,今晚亦勉尽三爵焉。(1936年1月7日)
阴雨七日,今日天竟放晴,晨起依楼眺望,南山犹在烟雾笼罩下,日光耀激,景色甚丽。十时后。云渐散,红日满湖,晴窗独坐,畅然恰适。……午后,子翰来寓,旋黎叔、酉生亦来,以天时晴朗,约游灵峰看梅花,本约贞柯、四弟同往,以史地学会开成立会无暇。余等二时三十分以汽车抵玉泉,望兄同游,舍车而步行,四十五分钟抵灵峰寺,坐补梅庵甚久。寺内外梅花均未放,萼亦未绽也,而游人独多。(1936年1月12日)
午后二时三十分,偕允默,挈细、怜两儿出游湖滨,眺望雪景,登孤山,循西泠桥回。在西泠桥侧远眺南山残雪,其景状最幽美,惜孤山梅花尚未放也。五时,赴市理发。旋应祖望诸君约,晚饭于三义楼,左湖先生来会饮,九时归。(1936年1月16日)
偕允默,携怜儿、积皑出外散步,到苏堤,眺望金沙港,残雪披之,景极幽美。花港观鱼处,有电影演员一队,拍摄外景,雇一舟作敲冰之戏,间有一二人携碎冰向凝冰之湖面抛掷之,冰随碎随溜,至五、六丈以外者戛然作金声,极可听。至净慈寺附近,觉腿倦,即雇车归寓,已十二时三十分矣。(1936年1月18日)
上述日记是陈布雷1936年1月的其中几则,此时他患有脑病,每日由西湖医院医师注射药物一针以维持精神,其妻允默身体也不见佳。二人选择在杭州休养,除去政治因素外,闲适安宁的生活环境和西湖秀丽的自然风光也是一大因素。从日记中可以看出,陈布雷的心境无不与气候有密切关系,天容阴沉则使其病体难痊,晴空万里则令他心神舒宁,这也反映出文人偏向感性的情状。这休假的十多天里,谈政之余的陈布雷偕同家人或是朋友出游西湖数次,兴致袭来则是饮酒谈梅,无不乐乎,无聊时则约同几位友人去往饭馆,闲适的日常生活实在给予了这位国民党“文胆”无尽的灵感。
最后一个值得人们深思的问题是:如果陈布雷晚年退出政坛定居杭州的话,那么他还会自杀么?
曾智中、尤德彦编:《郁达夫说杭州》,四川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81页。
鲍昌、邱文治:《鲁迅年谱(1881—1936)上卷》,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72页。
(《里西湖的一角落》)郁达夫著,曾智中、尤德彦编:《郁达夫说杭州》,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65—66页。
(《半日的游程》)郁达夫著,曾智中、尤德彦编:《郁达夫说杭州》,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11页。
(《湖楼小撷》)俞平伯著,陆钧撰:《与俞平伯忆西湖》,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3—5页。
(《西湖的六月十八夜》)俞平伯著,陆钧撰:《与俞平伯忆西湖》,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81页。
(《略谈杭州北京的饮食》)俞平伯著,陆钧撰:《与俞平伯忆西湖》,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138—143页。
(《杭州写生》)丰子恺:《缘缘堂随笔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394页。
(《杨柳》)丰子恺:《缘缘堂随笔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148页。
丰华瞻、殷琦编:《丰子恺研究资料》,宁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96页。
丰华瞻、殷琦编:《丰子恺研究资料》,宁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29页。
丰子恺:《丰子恺自传》,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111页。
陈星:《新月如水:丰子恺师友交往实录》,中华书局,2006年,第28页。
丰子恺:《丰子恺自传》,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126页。
朱自清:《朱自清散文集》,西苑出版社,2006年,第108页。
朱自清:《桨声灯影》,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103页。
姜建:《朱自清年谱》,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5页。
朱自清:《朱自清散文集》,西苑出版社,2006年,第136页。
姜建:《朱自清年谱》,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9页。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十一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24页。
孔另境编:《现代作家书简》,生活书店,1936年,第138页。
郁林选编:《徐志摩爱眉书简》,华夏出版社,1988年,第149—1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