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以为,鲁迅之所以选择寓居上海,除了因为上海是当时的文化中心外,更多还是出于生活上的考虑。作为浙江文人,鲁迅因为对杭州的政治文化环境不满意而放弃在杭州居住后,上海几乎就成了鲁迅唯一的选择——毕竟上海的气候、物产、方言和风俗人情都与浙江相近,至少对之鲁迅不会感到陌生。此外,作为大都市的上海,生活条件自然更加优越方便。例如鲁迅喜欢看电影,其日记中对此有很多记录对此可参看叶忠强:《上海社会与文人生活》,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其附录中关于鲁迅在上海期间看电影情况的统计。。而上海作为中国电影的发源地和亚洲当时最繁华的都市,很多电影都是国内第一时间放映,可以最大限度满足鲁迅这不多的文化消费需求。许广平说过,鲁迅在上海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看电影。据上海鲁迅纪念馆研究员王璐提供的调查数据显示,鲁迅在生命的最后二十年,一共看了149部电影,而他在定居上海的十年间就看了142部之多。据王璐考证,鲁迅看电影比较挑剔,虽然他平均每月看一部电影,但常看的是美国、英国、德国、日本等外国电影,尤以好莱坞影片为主,国产片子他从来不看。看电影在鲁迅那个时代,应该还是属于比较奢侈的消费娱乐项目,而鲁迅从来都是去上海最好的电影院,买最好的票,并且一定要坐汽车去。他的理由是既然要娱乐享受,就要享受得舒服。所以看电影就要最好的视觉效果,看后也要很舒服地回家,挤公共汽车回去不就丧失所有看电影带来的快感了么?而且鲁迅看电影并非只是自己一家人去,常常请周建人夫妇或其他朋友一起观看,当然就要花费更多。当时的电影票普通座位的价格为每人二或三角,包厢则要每人一到两元。鲁迅一家连同其弟弟周建人一家至少五六口人,加上来回坐汽车费用,每次就要花数元大洋甚至更多,这几乎是当时上海平民一家三口半个多月的生活费,确实是比较昂贵的消费。无怪乎连当时一些书店的老板也非常羡慕鲁迅这样的娱乐活动呢。
鲁迅在上海还有一个爱好就是下馆子,几乎当时上海最好的餐馆鲁迅都去吃过。他的观点和看电影差不多,就是要么不下馆子,要去就去最好的。他在给萧军的信中就是这样表述的:“请客大约尚无把握,因为要请,就要吃得好,否则,不如不请。”鲁迅:《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2页。当然,这和鲁迅的收入较高有关。据今人陈明远的研究,鲁迅晚年到上海直至逝世期间,总收入为七万八千多元,平均每月七百多大洋,毫无疑问是文人中的高收入者。陈明远:《文化人的经济生活》,文汇出版社,2005年,第203页。这些收入其实就是鲁迅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可以不依附于任何政党,而保持自己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的最坚实的经济基础。而鲁迅的这些收入,也只有在上海这样的文化中心才有可能获得,这是鲁迅选择上海居住的深层原因。
不过,鲁迅虽然得益于上海的生活环境和文化传播条件,却始终受到来自各方的攻击排挤,特别是居住在上海的一些文人的人身攻击,而鲁迅自己也没有停止过对他们的反击。例如他对“海派”的讽刺批判以及对国民党文化政策和御用文人的批判。此外,也有他对以“四条汉子”为代表之左派文人的讽刺和批判。
总之,鲁迅对上海的情感是爱恨交织的,假如不是为了谋生,鲁迅恐怕不会选择上海。不过,如果说鲁迅不喜欢上海确有理由的话,则作为浙江文人,鲁迅对杭州没有多少好印象就有些奇怪。
1909年初春,鲁迅的挚友许寿裳因经济状况窘困,由欧洲返国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教务长。此时周作人准备结婚,因此鲁迅的母亲希望鲁迅能够在经济上多帮助家庭。鲁迅只好迅速回国。在写给许寿裳的信中他这样说:“你回国很好,我也只好回国去,因为起孟将结婚,从此费用增多,我不能不去谋事,庶几有所资助。”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第29页。这次通信后,鲁迅被许寿裳举荐进入两级师范学堂任教员,教授化学和生理学,这是他一生中在杭州时间最长的一个阶段——待了整整一年。
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在这一年中鲁迅很少游览西湖。许寿裳曾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回忆说:“鲁迅极少游览,在杭州一年之间,游湖只有一次,还是因为应我的邀请而去的。他对于西湖的风景,并没有多大兴趣。‘保俶塔如美人,雷峰塔如醉汉’,虽为人们所艳称,他却只说平平而已;烟波千顷的‘平湖秋月’和‘三潭印月’,为人们所流连忘返的,他也只说平平而已。”同上,第31页。如果说鲁迅是因为习惯于大都市的繁华热闹才对西湖评价不高的话,则鲁迅从小生长在江南小镇绍兴,对于山水之美应当喜爱,那么西湖怎么会令他产生不过如此的印象呢?也许,鲁迅弟子川岛在日后所写《忆鲁迅先生一九二八年杭州之游》中的一段话,多少可以解释这一困惑:“鲁迅先生在杭州住了四日,虽是那么难得的高兴,在后来见面时说起来也总不忘此行。但说到杭州时,以为杭州的市容,学上海洋场的样子,总显得小家小气,气派不大。至于西湖风景,虽然宜人,有吃的地方,也有玩的地方,如果流连忘返,湖光山色,也会消磨人的志气的。如像袁子才一路的人,身上穿一件罗大褂,和苏小小认认乡亲,过着飘飘然的生活,也就无聊了。”
再看鲁迅仅有的关于西湖的两篇杂感——《论雷峰塔的倒掉》与《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听说,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倒掉了,听说而已,我没有亲见。但我却见过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烂烂的掩映于湖光山色之间,落山的太阳照着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见过,并不见佳,我以为。”“那时我惟一的希望,就在这雷峰塔的倒掉……”甚至在《论雷峰塔的倒掉》文末鲁迅仅用“活该”两字来作结尾,个人感情色彩极为浓郁。鲁迅:《鲁迅杂感选集》,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6页。在鲁迅的童年记忆中,对雷峰塔和白娘子的传说显然有深刻印象。然而,鲁迅为何认为雷峰塔“破破烂烂”,当另有原因。在另一篇《再论》中鲁迅也表示出同样“幸灾乐祸”的心情:“这消息(指雷峰塔倒掉的消息),可又使我有点畅快了,虽然明知道幸灾乐祸,不象一个绅士,但本来不是绅士的,也没有法子来装潢。”同上,第25页。事实上,鲁迅在杭州任教期间经常带学生去西湖一带采集标本,做些植物学研究。
不可能看不到西湖的美丽风景。如此说来,也许鲁迅对自然风光确实缺少欣赏的兴趣,他后来在上海居住多年,居然就没有去过近在咫尺的虹口公园,就是明证。此外鲁迅在杭州任教时,竟然误认为雷峰塔就是保俶塔,也说明他对自然风景不够敏感。不过,对此笔者一直有疑问:鲁迅到过杭州多次,又曾在杭州任教一年,难道真的不知道西湖边上这最有名的两座塔?因为它们一南一北隔湖相望,雷峰塔如老翁,保俶塔如美人,一胖一瘦,是绝不可能弄错的。假如不是,那又说明什么?不过,鲁迅也许仅仅是不欣赏人工痕迹过于明显的风景,因为他笔下的江南水乡,还是被描述得极为秀丽迷人的,如小说《社戏》中的那些经典段落。
此外,鲁迅对杭州的印象不佳,可能与童年时他祖父周福清犯下行贿案被关押在杭州狱中,而他作为长房长孙不得不定期到杭州探望有关,那时的他又怎会有心情欣赏西湖美景?尽管八年之后祖父被释放出狱,但多年的打点行贿已经令周家衰败,这样的童年自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因此杭州成了鲁迅内心深处的疮疤,每一次到杭州都会唤起他内心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如此景色再美又有何用?
对于鲁迅与许广平在结合之后的游杭州,《鲁迅日记》1928年7月12日有记载:“晚同钦文、广平赴杭州,三弟送至北站。夜半到杭,寓清泰第二旅馆,矛尘、斐君至驿见迓。”有关这次杭州之行的具体情况,许钦文在《鲁迅日记中的我》以及郑祖樵所写《鲁迅与许广平游杭州——记家父郑奠教授生前谈话》中都有详细的描述。前者较为人熟知,此处特将后者的文章引在下面:1928年7月12日深夜,鲁迅先生和许广平女士由许钦文先生陪同,从上海乘火车到达杭州。事前,许广平有信来,说鲁迅先生受到两面夹攻,心情不太好。家父见信后,当晚就与同在杭州的章川岛、许钦文商量,大家的意见是邀请鲁迅夫妇来杭州住几天,换一下环境,或许心情能舒畅一些,许广平游杭州西湖的多年愿望也能实现了。家父提议先由川岛和钦文赴上海邀请,川岛提前一天回杭州,预订好清泰第二旅馆的床位。后来根据鲁迅先生的意见,订了三个床位,其中—个是给钦文睡的。鲁迅先生曾对家父和川岛说起,在火车上亏得钦文机头灵,那天,突然间四个丘八(兵)冲进车厢来,来势汹汹,说要捉拿通缉犯。他们手里拿着木壳枪,凶狠的眼光扫视着每个旅客。鲁迅心里吓一跳,这不是害怕,怕是秀才碰上兵,有理说不清。钦文对丘八笑脸相迎,说他(指鲁迅)有传染病,去杭州看病的。这伙兵听说传染病,赶快就走开了。
第二天早晨,家父到达清泰第二旅馆,鲁迅先生和广平还没有起床。广平听到外面有谈话声,就问钦文,谁来了?钦文回答说:郑奠来拜访了。广平不好意思地说:请他坐坐,请你泡杯茶。不一会,广平就出来了。家父是她的老师,所以她就说:老师久等了,真不好意思。家父说:昨天晚上家里来了三位同学谈文学理论,所以昨晚没有来拜访,失礼、失礼。鲁迅先生在里面大声地说,你有事,何况是学生请教老师的事,应当的。接着,章川岛也来了。鲁迅先生对大家说:下午去西泠印社好吗?家父赞同说:好的,我邀请鲁迅先生、广平、川岛、钦文同往楼外楼午餐。饭后,就直接去西泠印社。鲁迅先生微笑着说:介石(郑奠字介石),你抢先了,真是捷足先登。我想在楼外楼表示一下答谢。10点钟,他们乘车去楼外楼。走进楼外楼,广平就急忙地问侍应生,西湖醋鱼有几种?侍应生答道:只有一种,但有大、中、小之分。鲁迅先生吃了几块醋鱼肉就说:鱼肉很嫩,味道鲜美。真是美食何处有,天堂算一家。鲁迅先生对家父说:真想不到,一个姓蒋的介石通缉我;一个姓郑的介石请我上楼外楼,还让我坐上席。一字之差,相差何其之大。鲁迅先生的话,引得大家笑开了。饭后,家父拉开皮包,拿出一条高档香烟。鲁迅先生见了说:你买介高档的烟,太破费了,其实,我是吸普通烟的人,高档烟我买不起,也吃不惯,犹如牛吃薄荷不知其味。饭后,他们去西泠印社。路上,川岛对广平说:你看荷花多漂亮,西湖荷花有名气,红荷花鲜艳,白荷花纯洁,还有那些红白两色的杂交荷花,更是非常美丽。荷花浑身是宝,它的根就是藕,可制作藕粉,是滋补品。果实就是莲子,营养价值很高。西湖藕粉是杭州特产之一,销路甚广。在西泠印社茗谈了二个多小时。广平坐下来就问家父:老师,西泠印社的创始人、首任社长是吴昌硕先生吗?他是我国近代著名金石书画家,也有人称他是我国近代著名艺术大师。西泠印社是1903年正式成立的。对吗?吴昌硕先生家境贫寒,家庭靠耕耘度日,可是他幼年喜爱读书,中过秀才,后来他绝意科举,专心艺术活动,刻苦学习金石篆刻,他自己曾谦虚地说:“三十岁学诗,五十岁学画。”他画过一幅《钟馗图》,讽刺当时“人少鬼多”、群魔乱舞的社会。这幅图在社会上有很大的影响。鲁迅先生曾说过,吴昌硕的“钟馗图”是精品,画得很好,好就好在他敢于讽刺、战斗性很强。我十分欣赏。家父听后说:广平,你对西泠印社了如指掌,是否看过有关吴昌硕先生的生平介绍和西泠印社的历史资料?还是先生(指鲁迅)给你上过课?广平羞答答地说:我看过吴昌硕艺术大师的生平介绍和西泠印社的历史资料,也听过夫君的课。广平一语失天机,引得大家大笑。鲁迅先生高兴地说:西泠印社好书多,我们去看看。大家陪着他看书、买书,鲁迅先生买了四本书(即汉画象拓本、《侯愔墓志》、《贯休画罗汉石刻象》、《摹刻雷峰塔砖中经》)。鲁迅先生和广平各自捧着二本书,鲁迅先生问介石:你买了几本?介石答道:买了四本。鲁迅先生哈哈大笑说: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真兄弟也!此行收获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