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周作人在留学东京时,又是怎样看待章太炎的呢?周作人认为:“太炎先生以朴学大师兼治佛法,又以依自不依他为标准,故推重法相与禅宗,而净土秘密二宗独所不取,此即与普通信徒大异。……且先生不但承认佛教出于婆罗门正宗,(杨仁山答夏穗卿书便竭力否认此事),又欲翻读吠檀多奥义书,中年以后发心学习梵天语,不辞以外道为师,此种博大精进的精神,实为凡人所不能及,足为后学之模范者也。”
在周作人看来,章太炎是一位“儒佛兼收,佛里边也兼收婆罗门”的学者,这是章太炎“最为可贵”之处。周作人说:“我于太炎先生的学问与思想未能知其百一,但此伟大的气象得以懂得一点,即此一点却已使我获益非浅矣。”不过,后来周作人对于章太炎的态度却发生了急剧转变。
1926年周作人在《语丝》发表《谢本师》,公开反对章太炎,这在有着悠久尊师传统的中国文坛,引起了轩然大波:先生现在似乎已将四十余年来所主张的光复大义抛诸脑后了。我相信我的师不当这样,这样也就不是我的师。先生昔日曾作《谢本师》一文,对于俞曲园先生表示脱离,不意我现今亦不得不谢先生,殊非始料所及。
周作人为何会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呢?原来,1925年至周作人写此文时之1926年8月间,章太炎屡屡发表反赤演说与通电,且任上海反赤大同盟主席兼理事、反共救国大联合干事会主席。周作人称所见到的第三个电报,即1926年8月13日所发《章炳麟通电》,载于同年是月15日的《申报》。通电反对北伐,斥蒋介石“尊事赤俄”“为赤俄之顺民,奉赤俄之政策”,希望他所致电的吴佩孚、张作霖、孙传芳等一串南北军阀做曾国藩,谓“昔卢循必待刘裕而后灭,洪、杨必待曾国藩而后破,……今之世虽无刘裕,而曾国藩为老生逮见之人,非不可勉而企也”。对此周作人认为章太炎的做法是错误的,以至于写出了《谢本师》。
不过,周作人并未真与章太炎断绝师生关系,后来章太炎思想变化,周作人的态度也就改变了。据《知堂回想录》,章太炎1932年春北游讲学,周作人不但两次去北大听讲,还参与了章门弟子几次宴请老师的聚会。并且他自己还设家宴款待章太炎,不仅让马幼渔以汽车迎接,还请同门钱玄同等陪宴。参看周作人:《知堂回想录》,(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80年,第549—553页。据《知堂回想录》,周作人之所以写《谢本师》,是因为太炎主张把北方交给张作霖,南方交给吴佩孚,在《谢本师》中“却借了曾文正、李文忠字样(振常按:文中并未写到李鸿章,此是周误记)来责备他,与实在情形是不相符合的”。章太炎逝世后,周作人特意写了《记太炎先生学梵文事》以作纪念。
在章太炎一方,其实也并未视周作人为外人,如章氏晚年让弟子刊行《同门录》,鲁迅、许寿裳均未被列入,而周作人“大名赫然在焉”。
据钱玄同告周作人,《同门录》名单,全凭章太炎记忆所及,所以才漏了好些人,然而周作人却依然入选,可见当年“谢师”之事没有影响他们的师生之谊。
总之,“谢师”归“谢师”,章太炎与周作人两人的师生之谊,似乎还是一如既往,毫无变化。而且,抗战时期,当周作人“下水”当汉奸后,还曾借去南京的机会,顺便去苏州访问章太炎的故居,并去章太炎墓前祭拜。后来他写了一篇《苏州的回忆》,说俞樾、章太炎两人晚年“不约而同的定住苏州”
“是非偶然的偶然”。那么,由俞樾与章太炎的关联,周作人是否也在暗示读者,他与章太炎之交往,也当属于“非偶然的偶然”呢?
至于鲁迅,在现实生活中他对章太炎是严守尊师之道的,那么,他笔下的章太炎又是怎样形象呢?在其《华盖集》里的《补白》有一段相当有趣的文字:民国元年章太炎先生在北京,好发议论,而且毫无顾忌地褒贬。常常被贬的一群人于是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曰‘章疯子’。其人即是疯子,议论当然是疯话,没有价值的了,但每有言论,也仍在他们的报章上注销来,不过题目特别,道:《章疯子大发其疯》。有一回,他可是骂到他们的反对党头上去了。那怎么办呢?第二天报上注销来的时候,那题目是:《章疯子居然不疯》。
尽管20世纪30年代,鲁迅对章太炎晚年的复古倒退有所批评,但尊师态度始终未变。在鲁迅晚年写给曹聚仁的一封信里,有这样一段表白:古之师道,实在也太尊,我对此颇有反感。我以为师如荒谬,不妨叛之,但师如非罪而遭冤,却不可乘机下石,以图快敌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学,后来因为我主张白话,不敢再去见他了,后来他主张投壶,心窃非之,但当国民党要没收他的几间破屋,我实不能向当局媚笑。以后如相见,仍当执礼甚恭(而太炎先生对弟子,向来也绝无傲态,和蔼若朋友然),自以为师弟之道,如此已可矣。
至于今天,该如何看章太炎与周氏兄弟关系,网络上有一署名为“资产重组”的帖子,也许可以反映当代读者对鲁迅与章太炎关系的态度,特别是对鲁迅评价章太炎的有关看法的认识:鲁迅说章太炎“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接受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这里恐怕就有可以商量的地方。所谓“既离民众”,应该是指章太炎对后来无论国民党主导的国民革命,还是共产党领导的阶级革命,一概不感兴趣,甚至有时还骂两句赤化,嘲笑一下孙中山。所谓“渐入颓唐”,则重组(作者)不得其解,大概以为章太炎后来对北洋旧军阀和国民党新军阀的内战频仍,苛政虐民少有鸣控,而只是谈论学术。重组认为这里是鲁迅还没有真正了解章太炎,太炎先生以复兴古道为己任,对激烈的民族内部革命难以接受,并非不可理解,用这点批评老先生有失厚道。其实像章士钊他们那样的老先生,积极参与革命勉为其难。再说,革命激烈异常,利弊互现,当时传言四布,非血热气盛之少年,踊跃参与的也确实不多。至于,军阀内战,特务横行,民不聊生,败政殃民,章太炎先生闭口不言,并不是“颓唐”,而是像他自己在私信里说的“不仁者不可与言”。他认为以蒋氏为首的国民政府,属于“不仁者”,跟他们说,纯属浪费时间。实际也可想而知,以蒋氏、汪精卫、李宗仁、冯玉祥、阎锡山辈的醉心内战争权,视部下之生死、百姓之疾苦如浮云过目而无动于心,章太炎先生纵日日发电作文以规劝呵斥讽刺,言之平和他们充耳不闻,言之激烈他们反而恼羞成怒,章太炎先生纵不自惜其身,却哪里能使得这些人幡然悔过也哉?所以不言,惜其言,正深贱不仁者之人而已矣。但太炎先生并不就是缄口不言,后来“九一八”事变,日人占我东北,章太炎道:有如此总司令、如此副总司令,欲国土之不丧,其可得乎?愤然发电,指斥“国民政府成立以来,勇于私斗,怯于公战”,其大声疾呼、声色俱厉固不让当年之直斥袁世凯也。
“参与投壶”,恐怕指章太炎后来和吴佩孚、孙传芳等北洋军阀交往。这个重组认为也情有可原。北洋军阀里的人物,多假托古道,虽然有些言不由衷,毕竟与章太炎先生有臭味之投。而且,北洋军阀虽然误国殃民,其中却多有耿直者。他们承认自己内战误国,对举国责骂不敢反驳,失败后基本上都安于失败,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结党护私,割据一块地皮,仰赖洋人的鼻息与中华为敌。孙传芳死于非命而行凶者无罪,吴佩孚身困北平而意气自如,张学良毅然易帜而成就统一,这三位都有可劝可怜、可歌可泣者。不要说他们任内并未割土赔款,就是众口指责的内战,北洋军阀时期的内战,往往持续不过数天,最多几周,一分胜负,失败者自然下野,其毒民伤兵的危害比起后来国民党内部的内战,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如果一定要说,恐怕民国时期只有北洋军阀时期算是比较太平的。尤其比起国民党战败之后,割据台湾,投靠洋人,与中华为敌,则其人格高下,判然可见。我想当时“论者”所不满的“北洋余孽”较之他们当时盛赞的蒋氏还是光明磊落的,章太炎与他们交往又岂足病哉?
鲁迅说章太炎“视为最紧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却仅止于高妙的幻想”。这点应该说是双方意见不同之处。我本人并不认为章太炎的主张是“高妙的幻想”,恰恰是中华之急图。以重组看来,鲁迅在文笔犀利语言尖刻方面固然似乎青出于蓝,但学问则不如章太炎深广,胸怀不如其博大,眼光似不如其长远,而浩然之勇气亦未必有其豪壮。以鲁迅之论为盖棺定论,重组期期以为不可。
话虽然多少有些偏激和片面,但不能不说,该作者对鲁迅的理解比较深刻,在如何看待章太炎之政治与学术关系方面,很多观点还是值得思考的。
此外,有一点颇为耐人寻味,就是一向给人以偏激之感的鲁迅虽然也说“师如荒谬,不妨叛之”,却至死也没有“谢本师”之举,倒是一向让人们觉得平和中庸的周作人对章太炎做出了“谢本师”的举动,是否骨子里周作人的偏激其实超过鲁迅?他平时所表现出的为人处世方面的平和中庸以及冲淡自然的文风难道仅仅是一个假象?
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17页。
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3页。
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51页。
钱玄同:《钱玄同文集(第六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0页。
梅铁山主编:《梅光迪文存》,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2页。
胡适:《胡适留学日记》,海南出版社,1994年,第37页。这时是1911年的8月18日。
梅铁山主编:《梅光迪文存》,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02页。
迪一生大病,全在气盛。气盛则不能下人,而忌者中伤之术乘隙以售,一生吃亏全在于此。同上,第510页。
梅铁山主编:《梅光迪文存》,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51页。
唐德刚译注:《胡适口述自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40—141页。
胡适:《逼上梁山》,《胡适文集(1)》,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43页。
胡适:《逼上梁山》:《胡适文集(1)》,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47页。
胡适:《胡适口述自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42页。
胡适:《胡适留学日记》,海南出版社,1994年,卷十三、十四中有关部分。
胡适:《胡适留学日记?卷十四》,海南出版社,1994年,第288页。
胡适:《胡适留学日记?卷十四》,海南出版社,1994年,第310页。
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60页。
阿毛:《章太炎与鲁迅的师生情结和文化传承》,网络资源,www.yhsz.gov.cn/newsshow.
章念驰:《论章太炎与鲁迅的早年交往》,原载《中华文史论丛(第50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63—301页。
章念驰:《论章太炎与鲁迅的早年交往》,原载《中华文史论丛(第50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63—301页。
(章太炎:《国学论衡》上卷,1906年出版)。
鲁迅:《鲁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85页。
网络资源,参见text.k12zy.com/jiaoan/html/2005/34277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