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宴将自己在水中深埋许久,直到心神稍稍平复方才翻身坐起,背靠潭壁,头颅仰天枕落在温凉的青石上,徒然圆睁着双眼,空空洞洞地仰望着天上如潮暗涌的低沉云海,叹息似的长长吁气。
少女看着南门宴仿佛瞬间被抽尽了骨头似的疲惫姿态,合掌掬起一捧汤泉,涤尽俏脸上轻沾的汗水和露珠,淡淡说道:“你看起来似乎很不好受。”
少女说完,久久不见南门宴回应,丹蔻般鲜红的唇角微微一撇,秀眉轻舒,哗啦一声直立而起,温热的汤泉珠玉般滚落飞溅,雾气缭绕,仿佛一缕轻纱,缠裹在她那玉笋峰·峦和腰·臀桃源之间,犹如春色隔帘在望,妖娆得令人心悸。
南门宴虽有听闻到芙蓉出水的声响,但却无心观望,白白错过了一抹人世间最美的风景。他静静地仰望着天空,涣散空洞的双眸,在云荫下一点点聚焦到云海尽头那缕惨败的日光上,风雨飘摇的心志,在巨大的失落和绝望中慢慢沉淀,再次坚定下来:不管别人怎么样,我一定要修行,哪怕再三年、十年、乃至一辈子,总要把那道门踏破。
哗啦……一袭柔软略显沉重的裘袍迎风飘落,将南门宴刚刚坚定清明的目光连同整个头颅牢牢罩住。
感觉到黑暗形同夜幕般罩落眼前,南门宴几乎要乍然惊起,然而风气入鼻,心头泛起一片清清甜甜的温香,抬手抚上滚落肩头的酥软,恍然散去腰腿间的劲力。掀开头顶上的障碍,探眼望去,正见那少女身裹一袭火红的裘袍,纤腰如束,酥·胸丰隆,柔臂轻举,螓首倾侧微斜,玉指宛若齿梳,一缕缕拨弄着如墨的青丝。
美人如画,南门宴不觉呼吸停滞,心怀微微荡漾。十三岁有半的南牧雪美则美矣,而且温婉如水,似这般芙蓉出水的美态,也曾有过。若与眼前的少女相比,南门宴总觉得略有不如,特别是那少女身上的火红裘袍,微风中像烈火一样燃烧,映得少女白皙如雪的长颈和俏颜一片红彤。再加上那如火一样的双瞳天生一缕妖娆,配合因一曾深悟大道后而自然流露出来的悠远淡漠的气质,恰如荒漠尽头叶叶风动间的一朵红莲。
少女转眼间触碰到南门宴变得有些呆滞的双眸,于那眼眸深处欣悦缠绵的意味懵然不懂,秀眉轻挑,漠漠说道:“你还不起来?”
南门宴猝然惊醒,虽然没见那少女责怪,但还是脸颊上热,侧身忸怩了一下,尴尬说道:“姑娘……”
少女的目光一直都没从南门宴身上挪开,见他面色忸怩,话又不曾说完,俏脸微露愕然,蹙眉说道:“你可以叫我山鬼,有什么话也可以直说,不必吞吞吐吐的。”
“山鬼。”
南门宴默默将少女的名字记下,稍稍平复心绪,喉结轻滚,坦然说道:“山鬼姑娘,男女有别,麻烦你先转过身去。”
山鬼初为人身,不太了解人类的伦理,听南门宴这般要求,便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去,嘴角微撇,喃喃嘀咕道:“什么男女有别,我刚才起身可没见你转身避让。”
山鬼的话音不高,奈何幽潭静谧,近在咫尺的南门宴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霎时间满面臊红,转念间又醒悟到自己好像错过了美人出浴的盛景,不禁觉得隐隐有点失落,双眼从山鬼妖娆玲珑的背影上一掠而过,哗啦一声从水底弹跃而起,双臂一抖一卷,宽大柔软的裘袍紧裹上身,暗觉一股柔柔的暖意浮过胸膛。
山鬼缓步转身,看着双手轻抚在臂腕肩头的南门宴,淡淡说道:“你先前的衣服在雷火洗礼中化成了灰烬,我那断去的九尾正好在道劫中炼制了这两身裘袍。”
南门宴早就看到裘袍的样式与他先前所穿相近,也略约猜测到了一点,听山鬼解释,不觉暗怀感念,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山鬼不知道如何还用狐尾皮毛炼制出了一条纤细的头绳,将半干的如墨青丝轻拢漫卷到一处微微扎紧,缓步从南门宴身旁而过,走到七尺开外的一丛叶棱如剑的野草前,弯腰探手,屈指折下数片,悠悠团成小小的叶饼子,探掌遥遥递相过来,说道:“将这益香草含在口鼻之间,我们出去。”
南门宴趋步上前,从山鬼莹白如玉的掌心捻过三个叶饼儿,毫不犹豫地塞进口鼻之中,原本以为这益香草美如其名,结果却是一股恶臭透胸而入,熏得他几欲晕厥,恨不得立即如痰唾弃,可转眼间看到山鬼施施然也将三个叶饼儿含进口鼻之中,只好尽可能屏住呼吸,强行压下胸腹翻腾欲呕的冲动。
益香草的味道实在太差,山鬼纵使早有意料,也不禁秀眉锁蹙,再折下几枚草叶子以备后患,抬脚往前大步走去,口中缓缓解释道:“这个山谷中毒瘴弥漫,你我如今都是凡人躯体,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会中毒身亡,益香草味重性烈,与瘴气水火不容,能起到一些避毒作用。而我们身上有我的前身九尾相护,不怕毒瘴,一会你只需注意将双手裹住衣襟稍稍掩面即可。”
南门宴不堪忍受益香草的“芬芳”,憋着红脸点了点头,心里还隐隐有些担心毫无防护的双脚,然而紧随着山鬼走出一段距离,发现沿途尽是光秃滑溜的青石,并没有预想中的荆棘、茅草和毒虫之类的东西,不由得渐渐心安。
……
……
楼溪峰南麓,圆盘寨子中央,族长大屋里的篝火,夜以继日地燃烧着,从未熄灭。水木华微拢着双手,盘膝端坐在火堆旁边,双目半开半闭,好似入了定一般,对旁边目光逡巡来去的几个人视而不见。
在水木华对面,坐着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油光可鉴的圆脸上,隐露一抹阴沉郁怒之色,豌豆般的双眼滴溜溜滚动不歇,时而瞟向左手边身姿魁伟、面容端肃的硬汉,时而瞄向右手边吊眉缩眼、容色清癯的瘦子,始终不往对面停留片刻。
这三个人,魁伟硬汉是金不易,猥琐瘦子是葛青松,圆脸胖子是淮炎玉,他们与水木华以及南昌河并为族中五大长老,平素里各有所主,每逢大事聚议,则多以南昌河为宗。然而,这次聚众商议,似乎彼此意见相左较大,前后经过几番争执,至今也还未能达成一致意见。
在淮炎玉身后,淮山侧身长立,英武的面容正对西厢房门,眉宇间尽是一片焦急忧虑之色。南牧雪在西厢房里已经晕迷七天七夜了,至今犹未醒转。大医师巫奇诊治多次,依旧没有太大效果,听说是身入迷谷中了瘴气之毒,然而实际的情由具体何在,他还不清楚。不过,他也不大在乎,他只知道,致使南牧雪受到伤害的罪魁祸首是南门宴,而这个罪魁祸首至今畏罪不归,这令他很是愤怒。
西厢房内,松油灯火光袅袅,头发花白的大医师巫奇刚刚施针为南牧雪排放过一轮毒血,苍老的面容上挂满疲惫无力的表情,看着南牧雪白里透着乌青的俏脸,眼眸深处荡漾着沉重的叹息。南牧雪中毒太深,他已回天无力,摇晃着脑袋怨声叹道:“为什么不好好的呆在寨子里,反而非要往外跑呢?”
谁也不知道南牧雪为什么要深夜离开寨子,只知道七日前的那天清晨,水木华循例来到族长大屋,发现屋门洞开,却又不见她和南门宴的身影,四处查找之下,发现一串浅浅的脚印朝北远去,想到虞舜死士大多流连在北方山林之中,连忙召集人手,一边派人往东南群山之中给正在狩猎以备冬储的南昌河报信,一边率众往北搜寻营救,结果却是在毒瘴满布的迷谷边缘发现了早已晕迷的南牧雪,但却仍然不见南门宴的踪影。
南昌河得到消息,率众匆匆赶回,见南牧雪中毒昏迷,连忙请来大医师巫奇为其诊治,同时马不停蹄地继续往迷谷一带搜寻南门宴的下落。至今已过七日,已有不少族中子弟折损在风雪与毒瘴之中,但却依然没有南门宴的消息,就连冒死前往北山虞舜死士活动的范围刺探消息的人,也同样对南门宴的去向一无所知。
南门宴身无修为,流落风雪深山已达七日之久,淮炎玉等人完全有理由推测,他已经冻死在冰雪之下,又或者已经沦为野兽的腹中美餐,总之就是没有再罔顾族中子弟的性命继续前往搜救的必要了。同时,身为尧皇帝孙的南门宴已死,他的失踪还严重耽搁了各部人马的狩猎时间,因而各部今年的供奉也必须免除。
南昌河当年将南门宴带回来,本欲用他的身份为大幬,统御唐尧余部的各路人马。然而,他没有料到,南门宴的丹田被毁,根本无法问道修行。三年来,各部人马虽然勉强集聚在一起,但实际上却是貌合神离,特别是以淮炎玉为代表的一大部分族民,对早已贴上“废物”标签的尧皇帝孙失去了耐心,也失去了敬意。
南昌河想到淮炎玉和葛青松越来越强硬无礼的抗辩,看着昏迷在床上面容泛青的南牧雪,几天几夜几乎未曾入眠的血红双眼悠悠一闭,沉重而又悠长地叹息出声。正待设法欲将淮炎玉和葛青松应付过去,忽然听到堂屋中一阵骚动,一个青衣布丁匆匆奔至西厢门前,气喘吁吁地说道:“少主……少主回来了。”
南昌河猛地一震而起,转身夺门而出,口中正问着“人在哪里”,不料前脚刚刚踏出房门,便见一道火红的身影风一般从旁边闯进屋去,急急转首相望,那人已然扑到床前,双手紧拽着南牧雪的柔荑,正一声声暗哑而低沉地呼唤着:“牧牧……醒醒……牧牧……”
不是南门宴又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