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宴看着枯槁老者充满肃穆的面容,听着他那森然略显沉重的话语,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退路可选。他不后悔先前意欲一探究竟的好奇,因为他很清楚,从佝偻老人自地底走到他面前的那一刻起,甚而是从他一步走进这片青冥宗废墟的禁制时开始,他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既然无路可退,那就勇往直前。
南门宴飘身而起,登上通往祭坛的第一重台阶,感觉仿佛一步从平地登上了山巅,四野开阔,风和日丽,嶙峋峻拔的山石尽头,傲然站立着一道修长而又魁伟的背影,正探手缓缓拔剑而出。
刹那间,南门宴感觉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人一剑,全部心神都不禁要沉陷其中,因『安若般若』修行大圆满而来的敏锐灵觉顿时警醒,双眸瞳仁宛若暗夜星辰般悠然流转,心神便从即将沉溺的边缘清醒过来。
闪念间便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南门宴更为谨慎警醒,既不敢轻身冒进,亦不敢再去看那一人一剑,只能缓缓闭上双眼,收敛心神。然而,他虽不再看,但之前那一眼所留下的深刻印象却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不时浮现于脑海之中,牵动他的身心灵魂。
南门宴静心良久,某一个刹那,恍然想起山鬼早先在九嶷山为他试剑的情景,顿觉与之前一眼看到的那道背影,若有相似之处。
仔细回味甄别,南门宴发现,两者确为相似,同样的精气神内敛于一,同样的剑与身、身与天地融合于一,唯一的不同,便是那道背影的意蕴比山鬼更为圆润深远,或许这即便是当初山鬼所说的,她修为尽失,无法为他演示到尽处的原因所在。
天人合一,是修行入道的基础。人剑合一,则是修行剑道入门的基础。
这一点,从来没有人跟南门宴提过,他也未曾从书上见过,不是这一点不重要,而是这一点实乃修行常识,只要是有心问道修行之人,几乎没有人会像他一样,对此一无所知。
醒悟到山巅那道背身拔剑的身影,与山鬼当初所欲传授的剑艺相若,南门宴谨慎警觉的同时,不禁暗自有些欣慰,缓缓转动心神,一眼又一眼地朝那一人一剑望去。
每看一眼,南门宴便闭目感悟沉思,良久之后,方才睁眼。睁眼也不再紧接着继续观摩领悟,而是取出『屈子』短剑,一遍遍演练十四式平阳剑法,尽可能地将每一式剑法融合凝缩,直到感觉领悟耗尽,无所再进一步时,方才再观那一人拔剑的背影。
崔嵬凌天的山巅之上,晴空万里,永恒不变,那道修长而魁伟的身影,始终背身立于崖前,拔剑、出鞘、起手式、入剑、归鞘,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始而复周,亦是永恒不变。
南门宴立于通往祭坛的第一重台阶上,手持『屈子』短剑,观想、领悟、练剑,再观想、再领悟、再练剑,亦是周而复始,始而复周,沉迷渐深,勤勉不辍,浑然不知时光匆匆流逝,反正每每感觉疲惫饥饿之时,总有熟肉灵果放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形容枯槁的佝偻老人,始终守候在祭坛之外,静静地看着南门宴一日复一日地勤修苦练,看着南门宴手中的剑式越来越简约凝练,气韵也越来越圆润绵长,那双血红的眼眸深处,肃穆之中隐隐流露出来越来越浓郁的沧桑与欣慰。
青冥宗消失于天地之间已有十数万年,或许能在眼前这少年身上重现昔日辉煌,待有一日,那些远在九霄之上的故人,再见这一人一剑,满天风雨,又该是如何精彩的表情,是惊怒,亦或是惊恐?
嘿嘿,或许,兼而有之。
……
……
深达数千丈的地底,广袤而疏旷的空间,古老而神秘的祭坛,宽阔而冰冷的第一重天阶之上,南门宴负手而立,『屈子』短剑轻轻别于左腰之间,整个人精华内敛,气韵悠长,似与天地合而为一。
经过漫长而又艰苦的三个月修行,他不仅将平阳剑法十四式剑招彻底融合为一,甚而是已将那十四式剑招彻底摈弃忘却。他如今所掌握的,唯有三式,拔剑、出剑、归剑,正是那道背影所施展的剑法,或许也可以说,不是那道背影所施展的剑法。
静寂的空间,南门宴的衣衫忽而无风自动,眨眼间,一抹寒芒水滴般倾泻而出,几乎还没看清楚他的动作,锋芒便又彻底消失,『屈子』短剑依旧别在他左腰之间,唯有轻舞的衣衫徐徐飘落,整个第一重天阶开始一寸寸崩裂,昭示着他方才确然出了一剑。
天阶崩裂,南门宴剑眉微挑,身形飘飞而起,往第二重天阶上落去。然而,尚未等他落地,丹田中的山海世界雏形忽然剧烈震荡,继而一股恐怖至极的巨大吸力,由内而外散发出来,整个辽阔静寂的地底世界,骤然风起云涌,浓郁的天地元气,以及沉暗如墨的冥灵之气,蜂拥汇聚,好似两道长龙一般,贯入他的身体之中。
自去年十月末梢,借『安若般若』破道入门,开始修行,到谷城以及谷神小玄界,几经生死,收获太一真水育青莲,于陨龙之地化冥,炼化一条即将诞生灵智的神龙,及至而今三月练剑,真正达到人剑合一、天人合一的境界。
整整十余月,外加重重机缘,种种奇珍,南门宴终于一步跨越养气下品境界与养气中品境界之间的阻隔,达到养气中境的修为。
随着天地元气的疯狂涌入,丹田中的真元之海飞速扩张,海中央的山峰也一寸寸漫漫生长,就连峰顶真元湖泊中的青莲之苗,也渐渐抽长,更见生机勃发。而随着冥灵之气的不断涌入,『大冥神诀』自行运转,化冥奠基彻底圆满,无穷的冥煞之力,开始涌向皮肤下的千万细微窍穴之中,针刺火炙一样,开始『大冥神诀』第一重炼皮,强大的力量,伴随着惨烈的痛苦,一丝丝堆积增长。
一直守候在侧的枯槁老人,先是看到第一重天阶崩碎,紧接着看到南门宴吸收海量元气与冥气晋升修为,止不住浑身轻轻颤抖,如血的双眸莫名颤动,既是惊讶,亦是骇然,既是欣慰,又是担忧。既然南门宴能让第一重天阶崩崔,也就意味着他有希望得到青冥剑;然而,倘若他最终不能得到青冥剑,那么从此以后,天阶不存,何以解封?
南门宴没有留意枯槁老者患得患失的情绪,徐徐飘落在第二重天阶之上,默默沉敛心神,『安若般若』、《山海经》、『大冥神诀』,三大法门并行不悖,急速炼化汹涌进入体内的天地元气和冥灵之气,在剥皮剔骨一样的剧烈惨痛中,一寸寸夯实巩固进阶的基础,增长修为。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地底深处广袤空间里的元气风云方才缓缓消散,静坐在第二重天阶上的南门宴,慢慢睁开双眼,瞳仁好似星辰般悠悠旋转,更显诡秘幽深。全身上下,沁出一层淡薄的灰翳似的污垢,散发着淡淡的腥臭气味,默默鼓荡真元,一阵风徐徐吹过,满身污垢随风而散,消失无踪。
直到这一刻,南门宴方才醒悟,第二重天阶,呈现在眼前的,仍是那座山,那道背影,那柄剑,只不过剑式已然有所不同。只见那背影手执长剑,于空中轻描淡写地一划而过,刹那间仿似虚空破裂,一道黑色的飓风乍起,继而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以那背影长剑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所过处,阳光破碎,山石崩崔,一切化为虚无。
一剑,风起,八方无敌。
南门宴修为有所增长,神识心力俱增,虽不似先前一步踏上第一重天阶时几乎沉溺迷失,但也为这八方风起的一剑心动神摇。经过第一重天阶后,他已知道,通往祭坛之巅的九重天阶,既是一种考验,同时也是一种引导修行的机缘,当下不再犹豫,默默观想、领悟、练剑。
三个月后,南门宴一剑惊风,虽然远远不能与那道背影一剑八方风起湮灭相提并论,最起码剑中已经多了一丝风之意境。
第二重天阶随之崩崔。南门宴登上第三重天阶,所见仍是那山、那人、那剑,只不过一剑出,却已是黑云翻滚,蔽日遮天。
又三个月后,南门宴剑踪缥缈,诡谲难测,一丝云之意境跃然而出。第三重天阶崩崔。
三月,又三月,第四重天阶,那道背影一剑出而雷鸣九霄,第五重天阶,那道背影一剑出电闪无极。南门宴的剑中,亦相继多了一丝雷电之意境。
一年匆匆流逝,又是五月来临,南门宴缓缓登上第六重天阶,入目所见,仍是那山、那人、那剑,然而一剑出,满天风雨,箭矢而下,阔及三千丈。风雨所至,虚空成筛,木石成灰。
或许是早早便即领悟了滴水剑意的缘故,南门宴在第六重天阶上停留的时间,只有短短一月。
第七重天阶,那道背影一剑出,虚空自生长河,波涛如怒,滚滚而过,一切尽皆淹没。第八重天阶,那道背影一剑出,虚空已成沧海,风起云涌,电闪雷鸣,雨浪滔天,沛莫能御。
整整近五个月过去,南门宴方才脚步沉重地踏上第九重天阶,自第六、第七、第八重天阶而来,他的收获不如前面四重天阶那么大,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每上一重天阶,那道背影施展出来的剑艺愈发高明,就如当初他在九嶷山观山鬼与天道弈棋时一样,他自己境界太低,许多东西看得到,领悟不到。
不过,那三重天阶中,那道背影所施展的剑艺,尽在水行,无形中也让南门宴的滴水剑意急剧增长,趋于圆满。
第九重天阶,亦即祭坛之巅,南门宴看到的,仍是那山、那人,剑却已不在手中,天高云阔,风和日丽,几乎与第一重天阶的景致毫无差别。
南门宴心下不敢松懈,想要上前去看看那人的面容,然而却怎么样行走,也始终到不了那人身前,估摸着又是什么该死的禁制,实在有些无奈。
转身缓缓漫步在山巅,看着嶙峋沐浴在和风中的山石,感觉像天上的阳光一样璀璨温暖,看着石缝中寸寸抽长的野草,感觉宛若丹田气海神山上尖角微露的青莲一样亲切可喜,飞瀑流泉,鸟语花香,静谧和谐,桃源世外。
忽然,因『安若般若』修行圆满而来的敏锐灵觉猛地颤动,一股强烈的生死危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淹没心田,南门宴瞬间清明的灵台之上,倒映出柔和的风,风中潮润般的温暖,仍是先前几重天阶中那道背影所展露出来的风雨意境,只不过更为幽深诡秘,宛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