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摇曳,杏花如雨,洁白的花瓣落满整道山隘,小草刚从碎石间探出新芽,叶尖儿上粉蝶翩翩,花枝头外曲水悠悠,偶有一群寸许长短的小鱼跳出水面,或扑去一片落英,或搅碎两只蝶影,闲适幽静,春意盎然。
南门宴独自在山隘中来回走了三遍,无奈的是怎么走都走不出去。他知道,自己已然身在谷神之冢,眼前这片看似闲适幽静的春天化境,应该是一道禁制,一道他从前不曾涉猎的禁制,一道纵横十余里的囚笼。
从日升月落到月明星起,又从星夜暗沉到旭日东升,不知不觉,南门宴在雨杏山困了三日有余。有了先前红菱妖念染身的经验教训,他不敢在这陌生的地方入定修行,亦不敢随意四处乱闯,每日只取溪中小鱼为食,余时临溪练剑。
十四式『平阳剑法』,每一式暗藏八八六十四种变化,他早已掌握纯熟。他清楚记得那日山鬼试剑的情景,如今努力的方向,就是要把每一式剑法的诸般变化收纳归一,藏锋于内,知几而发。
『知几』两个字,亦是山鬼说的,只不过当时因故中断,未曾详述。南门宴至今朦胧半懂,难明真意,十四式剑招变化虽然收纳不少,但离大成之境尚还遥不可及。
风从头顶吹过,杏花如雨纷飞,南门宴手中的『屈子』短剑斗转疾刺,一缕细弱的真气透剑而出,隐隐似有一粒水珠逆风垂落,穿透数十片花瓣,没入丈许开外的一段树枝之中。
咔嚓一声轻响,树枝应声而断,得到太一真水之后,短短三日,『滴水剑意』倒是精粹凌利了几分。
南门宴撤剑束立,默默感悟片刻,正欲拉开架势继续,忽而心有所感,转身西向,只见山隘外的虚空涟漪般微微荡漾,一道身影脚踏青草,出现在雨杏山脚。
来人身着紫袍,大约三十岁上下,面容消瘦,眉眼间略显阴厉,乍一眼看到南门宴,不禁微微怔愣,随即笑意盈然,呵呵说道:“相逢即是缘,敢问小兄弟,此间可有什么异处?”
南门宴感受不到对方的修为深浅,静静地看着那人刻薄唇角内隐隐泛动光泽的黄牙,淡然应道:“此地纵横不过十余里,阁下尽可自行一观。”
来人看着南门宴一副悠然无惧的姿态,眼角深处掠过一抹寒光,脚下却不走动,四顾说道:“此地灵气馥郁,春光明媚,实是天地灵根的绝佳孕养之地,小兄弟有什么收获如要交易,不妨先考虑考虑我们偃家。”
南门宴没想到来人竟是偃家的人,看着那人眼角若隐若现的阴鸷寒芒,心中暗自警惕,表面上却是毫不在意,悠然笑道:“好说,好说,可惜我至今一无所得,不知阁下可曾有所收获?”
偃明礼在来到雨杏山之前,已经走过三处险地,每一处都有人捷足先登,至今依然两手空空,心底早已烦恶非常,本见南门宴年弱,意欲言语相迫,逼其退让或者干脆交出所得,却不想反被南门宴诘问,一股阴怒之气顿时翻涌心头,再也不作虚伪掩饰,嘿嘿笑道:“我将得到一件至宝,只怕阁下买不起。”
南门宴神色如常,点头笑道:“偃家之人果然厚颜无耻,货物尚未到手,便已漫天要价。”
偃明礼勃然色变,左脚猛地抬起踏落,溅起三尺青石碎末,身形好似秃鹫横飞,双臂擎张,屈指如爪,朝着南门宴的面门狠狠抓落。
南门宴在偃明礼抬脚的刹那便已有心避让,只不过尚未动弹,偃明礼已然扑到身前,利爪罩落,罡风肆虐,激得他头皮发麻,呼吸维艰。顾不得惊骇犹豫,藏在袖中的『屈子』短剑疾刺而出,『滴水剑意』催发到极致,气海中漂浮如流水的真气一扫而空,化作一寸璀璨如星的寒光,悍然点刺在偃明礼的手心之上。
剑爪交击,铿然若鸣,一股劲风凭空激荡,扫尽满地残花,刮落万千杏雨。
南门宴感觉偃明礼的手掌如山难撼,一股大力如同巨浪般倒卷而回,脚下连连轻点,长飞倒掠十数丈有余。刚刚站稳脚跟,又觉半边身躯疼痛酸麻,胸腹间如有火烧,喉中一股腥甜之气几欲喷发,实是受创不轻。
偃明礼含怒一击,南门宴不仅全身而退,而且在其掌心留下一道创口,看着沿着掌缘缓缓滴落的鲜血,那张消瘦的脸更显狰狞,怒笑声中再次拔身而起,向南门宴飞扑过去。
南门宴深知偃明礼或许不止养气境界的修为,顾不得调养内息,急急往左闪掠退避。虽然见机极早,无奈气息不畅,多少显得有些惶乱和狼狈,奔行不过十余丈,偃明礼便已追至身后。
眼见再难逃避,南门宴唯有反身以命相搏。
忽然,一道锐音由北而来,一支金光闪闪的箭芒撕裂虚空,划过优美至极的弧线,洞穿偃明礼犹在半空中的身躯,闪电般刹那远去,消失在长天之外,唯有一道银白色如龙的空气裂痕缓缓消融。
箭芒消逝,长空寂寂,偃明礼彻底化成一片血雨飘洒而下,染得满地污浊。
南门宴稍稍平复心绪,转身北望,隔了十余息工夫才见虚空泛起涟漪,一个手执紫金长弓的少女缓缓飘落在地,面容俏丽,身姿利落,赫然竟是谷城城主府的千金小姐徐昭然。
看到徐昭然的刹那,南门宴眼中泛过一丝讶色,很快便即平复下来,拱手深深一礼,诚恳言道:“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徐昭然看着南门宴恭谨执礼拜谢的诚恳姿态,感觉几日不见,眼前的少年似乎变得更为纯粹,更为沉静,同时醒悟到他那话语背后深藏的一丝傲意,轻轻扯动唇角,淡然说道:“我出手只因为他是偃家的人,你不怪我越俎代庖就好。”
南门宴不以救命之恩相谢,确然尚有一分自恃,他相信,若真与偃明礼以命相搏,借助『离魂眼』,他有七分把握斩下对方头颅。
听着徐昭然傲然中略带一丝丝隐刺的话语,南门宴坦然一笑,丝毫不作解释。
徐昭然迈步缓行,默默观察南门宴,见其坦荡毫无歉疚之意,不禁暗自心惊。
偃明礼虽与崔烈一样都是养气境圆满的修为,但他已在养气境巅峰浸淫多年,身怀偃家祖传绝学『金鹫神爪』,战力远超崔烈,甚而可胜一般道轮境下品修为的修士。
如若眼前的少年真能以初入养气境的修为战胜偃明礼,必然家学渊远,说不定真的与南疆公主有所关联。如果能通过他结识公主,那么自己是否就能摆脱宫临宇的纠缠呢?
徐昭然心念频转,想到上次随宫临宇在景泰楼后院西南角的竹屋前吃过闭门羹的经历,觉得不能操之过急,缓缓压下心中各种念头,开始在纵横十余里的山隘间仔细搜寻起来。
正如偃明礼先前所说,雨杏山灵气馥郁,幽静祥和,确是孕养天地灵根的上佳之地。徐昭然一番搜寻下来,最终在南门宴立足不远处的溪畔发现了一株金杏玉龙草,叶形如龙衔杏果,色泽莹润金黄,是炼制道轮境常用丹药滕龙丹的一味药材。
雨杏山到底尚在谷神之冢的外围,本身面积甚小,能出一味金杏玉龙草已是极致,此外再无其他灵物。
南门宴见徐昭然用玉盒装好金杏玉龙草后转身欲走,不觉上前两步,说道:“那个……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徐昭然转眼深深打量了南门宴片刻,心底掠过一丝颇为复杂的情绪,皱眉问道:“你不知道如何解开此处禁制?”
南门宴心底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到底仍是坦然摇头以对。
徐昭然闻言,娥眉不觉皱得更紧,眼前的少年连最基本的幻阵都破解不了,怎么可能认识南疆公主?想到之前心底暗生的一丝希望,更觉烦恶,低低冷哼了一声,抬脚大步前行。
南门宴不明白徐昭然突然变得烦躁的原因,见其无意相助,知道勉强不得,只是眉尖细蹙,暗自警醒:修行乃是逆天而行,借助外力之处甚多,不知禁制,不识灵药,实是不可忽视的缺陷。
又想到过去三年在九嶷山中读书虽多,但多以奇谋妙策为主,历史地理辅之,鲜有接触与修行相关的知识,或许其中有他修行无门的因由,却也足见南昌河、水木华等人确然没有送他走上修行道路的心思。
南门宴不禁微微叹息,九嶷山中唯一的牵念南牧雪早已孤身北上,只愿她平安就好,至于九嶷山上的其他人,从此天南地北各纷飞,谁也不用再管谁!
徐昭然的脚步迈得很大,很快就走到雨杏山界的边缘,抬手正要破开禁制离去,忽而听到南门宴那极其低微的叹息,心中微微一动,回首问道:“你真的认识南疆公主?”
南门宴微微一愣,脑海中莫名其妙地浮过乞丐少年的模样,默然沉吟片刻,说道:“或许认识,或许不认识,我也不能确定。”
徐昭然感觉南门宴言语坦荡不似说谎,紧皱的双眉稍稍舒展了些许:“跟着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