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则?古之人好争,好争则乱,于是以礼让为教。夫以礼让治当时之乱则可矣;然讲礼让太过,其民必流于弱;中国今日,所以隐忍受侮,不能与外族竞者,则礼让之教,入人太深为之也。然如德意志,承霸国之余业,席累胜之遗烈,志欲并吞天下,囊括欧洲,终以过刚而折。夫其今日之摧折,则其前此之军国主义之训练为之也;而其前此之盛强,则亦此故。凡出乎其位之事,虽得利于一时,未有不蒙祸于将来者。佛说世人所为,“如以少水,而沃冰山,暂得融解,还增其厚”,理正由此。今中国自伤其弱,而务求强,其将来,难保不为从前之德意志;欧洲之人,经大战之创痛,而思休养生息,其将来,又安保不为今日之中国?然则谓中国今日之弱,乃前此之教礼让者致之;德意志今日之摧折,乃前此之唱军国主义者致之,固无不可。即谓中国将来之失之过刚,仍系昔之教礼让者贻之祸;欧洲将来之过弱,仍系前此唱竞争者种之因,亦无不可也。一事之失,辗转受祸,至于如此;然则孰若人人各安其位,不思利人,亦不思利己之为当哉?故《列子》载杨朱之言曰:“善治外者,物未必治;善治内者,物未必乱。以若之治外,其法可以暂行于一国,而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又曰:“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夫人人不损一毫,则无尧、舜;人人不利天下,则无桀、纣;无桀、纣,则无当时之乱;无尧、舜,则无将来之弊矣。故曰天下治也。杨子为我之说如此;以哲学论,亦可谓甚深微妙;或以自私自利目之,则浅之乎测杨子矣。《淮南·汜论》篇曰:“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可见杨子为我之义,出于道家之养生论。
然则杨朱之说,即万物各当其位之说,原与儒家相通。
然所谓位者,至难言也。以人人论,则甲所处之位,非乙所处之位;以一人论,则今所处之位,非昔所处之位。以位之万有不同,所谓当其位者,亦初无一定形迹。“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皆是理也。然则处乎君师之位者,即以一夫不获为予辜,亦不为出其位;遭值大乱之时,又怀救世之志者,即如孔子之周游列国,亦不为出其位。若但执七尺之躯为我,以利此七尺之躯为为我,而执此为当处之位,则谬矣。然智过其师,乃能传法。此一种学说,推行既广,必不能无误解其宗旨之人。此杨氏之末流,所以流于无君,而孟子所以辟之也。然则如《杨朱》篇所载之颓废思想,乃杨学之末流,固非杨子之咎,而亦不得谓杨氏之徒无此失也。《列子》固系伪书,其所谓《杨朱》篇者,亦或不可信。然《庄子·盗跖》篇,设为盗跖告孔子之辞曰:“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瘐之误。瘐即瘉,瘉,病也。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毋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所以全真也,奚足论哉!”与《列子·杨朱》篇所谓“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皇死后”者,又何以异?跖之言曰:“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又曰:“子之道,非所以全真”,皆可见其所持,为道家养生论之流失也。《列子》此篇,盖真伪参半。盖剽取先秦古籍,而又以己意润饰之者耳。
(第六节)管子鹖冠子
《管子》,《汉志》隶之道家,《隋志》隶之法家,然实成于无意中之杂家也。书中道法家言诚精绝,然关涉他家处尤多。如《幼官》、《幼官图》、《四时》、《五行》、《轻重》已为阴阳家言;《七法》、《兵法》、《地图》、《参患》、《制分》、《九变》为兵家言;《霸言》为纵横家言;《地员》为农家言是也。诸家之书,所传皆少,存于此书中者,或转较其当家之书为精;即以道法家言论,亦理精文古,与老、庄、商、韩,各不相掩。真先秦诸子中之瑰宝也。
孟子斥公孙丑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管、晏之功烈,齐人盖称道弗衰。凡有传说,一以傅之,而学者亦自托于此以为重,势也。晏子之书,传于今者,有《晏子春秋》,大抵记晏子行事。《管子》记行事者有《大匡》、《中匡》、《小匡》、《霸形》、《小称》、《四称》诸篇。《中匡》、《小匡》及《立政》、《乘马》、《问》、《入国》、《度地》诸篇,又多记治制。盖较晏子书尤恢廓矣。制度果出管子与否,诚难质言,然必不容凭空虚构,霸国之遗烈,固因之而可考矣。《轻重》诸篇,予疑为农家言,别于论农家时述之。此说确否,予亦未敢自信。然轻重之说,诸家皆不道,惟《管子》书为特详,则亦其书之所以可贵也。
《汉志》有《鹖冠子》一篇,《注》曰:“楚人,居深山,以鹖为冠。”今本凡三卷,十九篇。有宋陆佃注。《四库提要》曰:“佃《序》谓韩愈读此称十六篇,未睹其全。佃,北宋人,其时古本《韩文》初出,当得其真。今本《韩文》乃亦作十九篇,殆后来反据此书以改韩集。”王闿运曰:“道家《鹖冠子》一篇,纵横家《庞煖》二篇。《隋志》道家有《鹖冠》三卷,无《庞煖》书,而篇卷适相合,隋以前误合之。”今案此书,第七、第八、第九、第十四、第十五诸篇,皆庞子问而鹖冠子答。第十六篇,赵悼襄王问于庞煖。十九篇,赵武灵王问于庞煖。盖庞子赵将,而鹖冠子则庞子之师,此其所以误合也,此书义精文古,决非后世所能伪为,全书多道、法二家言,又涉明堂阴阳之论,第六、第八、第十、第十七诸篇。与《管子》最相似。第九篇言治法,尤与《管子》大同。盖九流之学。流异源同,故荆楚学者之言,与齐托诸仲父之书相类也。
(第七节)其余诸家
道家之学,其书具存于今者,略如上述。外此诸家,则书已不存,仅能于他家书中,见其大略矣。
《庄子·天下》篇,以彭蒙、田骈、慎到三人为一派,谓其“齐万物以为首”,“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郭注:“泠汰,犹听放也。”“不师知虑,不知前后。推而后行,曳而后往。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盖即“教则不至”之教。高诱《吕览注》,亦谓“田骈齐生死,等古今”,则此三人学说,实与今庄生书所载者相近。《史记·孟荀列传》曰:“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篇,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汉志》亦有《田子》二十五篇,《捷子即接子。》二篇,《蜎子即环渊。》十三篇。皆亡。而《慎子》四十二篇,在法家。今存者五篇,多法家言。
《史记》谓老子著书,出于关尹之怂恿。《汉志》有《关尹子》九篇。《注》曰:“名喜,为关吏。老子过关,喜去吏而从之。”《庄子·天下》篇,亦以二人列为一派,则其学之相近可知。今之《关尹子》,多阐佛理,又杂以阴阳之说。并有龙虎、婴儿、蕊女、金楼、绛宫、宝鼎、红炉等名。盖融合后世之道家言及佛说而成者。其文亦似佛经,全不类先秦古书。凡作伪书,无如此不求似者。盖其意非欲伪古,真是借题古书之名,使人易于寓目耳。
道家伪书,又有《鬻子》。案《汉志》,道家有《鬻子》二十二篇,《注》曰:“名熊,为周师。自文王以下问焉。周封,为楚祖。”小说家又有《鬻子》说十九篇,《注》曰:“后世所加。”《隋志》:道家,《鬻子》一卷,小说家无。《旧唐志》,小说家有,道家无。《新唐志》同《隋志》。今本凡十四篇,卷首载唐永徽四年华州县尉逢行珪进表。各篇标题,皆冗赘不可解。又每篇皆寥寥数语,绝无精义。《列子》之《天瑞》、《黄帝》、《力命》三篇,各载《鬻子》之言一条。《贾子·修政下》,亦载文王等问于鬻子事七章。此书皆未采及,伪书之极劣者也。
《汉志》:《文子》九篇。《注》“老子弟子,与孔子并时,而称周平王问,似依托者也。”今本《文子》,多袭《淮南》,亦取《庄子》、《吕览》,多浅鄙之言。引《老子》处,尤多误解,决为后世伪书。又非《汉志》所谓依托者矣。
此外诸家,或名氏仅见他书,学术宗旨,更无可考,今皆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