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民权不发达,一国之事,恒操于少数贵族之手。此少数贵族,则惟务剥民以自利,以遂其淫侈之欲。甚至争城争地,或眩惑于珠玉重器,糜烂其民而战之。民固深被其殃,彼亦未尝不还受其祸。古代之亡国败家,由此者盖不少也。详见拙撰《大同释义》第五篇。故老子深戒之。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又曰:“甚爱者必大费,多藏者必厚亡。”又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又曰:“夫隹同惟。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古所谓大同郅治之世,其民初无阶级之分。故其利害不相冲突。利害不相冲突,则无相贼害之事。人既不相贼害,自不必有治之之法律,并不必有教之之训条矣。道德此非老子书所谓道德,乃今日通常所用之道德字也。法律,其为物虽殊,其为既有恶之后,乃教人去之,而使之从事于所谓善,则一也。然则既有道德法律,其社会,即非纯善之社会矣。故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又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又曰:“大道废,有仁义;慧知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也。随社会之变乱,而日出其法以治之,此犹治病者日事对证疗法,而不为根本之图。治法愈繁,其去健康愈远。则何如尽弃现在之法,而别为治本之计乎?故曰:“绝圣弃知,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所谓圣知者,非明于事理之圣知,乃随社会病态之变幻,而日出其对证疗法以治之之圣知。然则所谓孝慈者,亦非真父子相爱之孝慈,乃父子相夷,而禁之使不得然之孝慈;所谓巧者,非供民用之械器;所谓利者,非厚民生之物品;乃专供少数人淫侈之物,使民艳之而不能得,而因以引起其争夺之心者耳。老子又曰:“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言有奢侈者,则使人相形之下,自觉其贫乏。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言以权力伏人,即不啻教人知有权力,而其人亦将用权力以相抗。民之轻死,以其奉生之厚”,言轻死者,皆因迫于贫乏,而其自觉贫乏,正因其生活程度之高。
谓此也。所谓绝圣弃知,自非争讼未息,而先去法庭;盗贼遍野,而先去军警。然徒恃军警及法庭,终不可谓治之至,而必别有其根本之图,则其义皎然矣。《老子》曰:“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此上疑夺“镇之以”三字。夫彼也。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此语看似迂阔。然设使今日之豪富,能尽革其淫侈之习;有权力者,能尽弃其权力,而一与凡民同,民果尚有欲乎?民皆无欲,天下尚有不定者乎?此义诚非旦夕可行,然语夫治之至,则舍此固莫属也。
人心之险恶,既因社会组织之堕落而然,非因物质文明之进步而至,则知《老子》所谓“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绝不足怪。何则?人对于天然之知识,及其克服天然之能力,虽日有增加,断不至因此而相欺相贼。至于诈愚之智,侵怯之勇,则本乃社会之病态;此犹病者之神经过敏,本须使之镇静,乃能复于康健也。故谓道家欲毁弃物质文明,或谓道家欲闭塞人民之知识,皆全失道家之意者也。
(第三节)庄子
庄子之学,与老子相似而实不同。《天下》篇曰:“笏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此数语,最能道出庄子学术真相。庄子之意:以为天地万物,皆一气变化所成,其变化人无从预知之;故同在宇宙之中者,彼此亦不能相知。世之执其所见,自谓能知者,均属妄说。执此妄说,而欲施诸天下,则纷扰起矣。故治天下之法,莫如泯是非。泯是非则不执成见。凡事皆当尽力考察,随时变换办法,以求适合,即今重客观而戒恃主观之说也。至于人之所以自处,则将来之祸福,既不可知,自莫如委心任运,听其所之。心无适莫,则所谓祸者,即已根本无存矣。老子之主清虚,主卑弱,仍系为应事起见,所谈者多处事之术;庄周则意在破执,专谈玄理,故曰其学相似而不同。然其宗旨,则究于老子为近。故《史记》谓其“于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而《庄子》书中,称颂老子之辞,亦最多也。
庄周,《汉志》云宋人。《史记》云“蒙人,尝为蒙漆园吏。”汉蒙县故城,在今河南商丘县东北,故宋境也。《汉志》云其书五十二篇,而今传本只三十三篇。陆德明曰:“《汉志》:《庄子》五十二篇,即司马彪、孟氏所注是也。言多诡诞,或类占梦书,故注者以意去取。其《内篇》众家并同。自余或有外而无杂。惟郭子玄所注,特会庄生之旨,故为世所贵。”郭《注》即今本也。其注实本于向秀,可看《四库书目提要》。凡《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除《杂篇》中之《说剑》、《渔父》、《列御寇》三篇外,大抵精绝。盖其杂者,已为前人所删矣。论者多独重《内篇》,实未免以耳为目也。
《庄子·天地》篇曰:“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此言万物之生,皆系分得大自然之一部分。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有分,言有彼此之分界。盖物体同出于大自然。设无彼此之分界,则只浑然之一体,不能成其为物也。且同祖,始也。然,成也。无间,即小之义。物之始成,其体极小,所谓万物始于至微也。留《释文》云“或作流”,当从之。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此推原物之所自始也。《知北游》曰:“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朽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朽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寓言》曰:“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此言物既成之后,仍变化不已也。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又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此等变化,庄子以为即万物所自为,而非别有一人焉以司之。故《齐物论》篇,譬诸风之万寂怒号,而曰:“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咸其自取,怒者其谁”也。
设使世界而如宗教家之说,有一天神焉以主之,则其原因至简,能知此天神,即能知世界之真相矣。若万物之变化,其原因即在乎万物,则以世界之广大,现象之纷繁,遍观尽识,势有不能,又何从知变化之所自,而据以逆测其将来?故庄子之论世界,迳以为不可知也。其说尽于《秋水》篇“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四语。量无穷,从空间言;时无止,从时间言;分无常,言物之变化不定;此可为彼;彼亦可以为此,故其界限不立。终始无故,则言其因果之不可知也。
人不惟不能知世界也,亦彼此不能相知。以凡物所恃以为知之官能不同,而其所处之境又不同也。《齐物论》:“齧缺问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曰: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即此理。
不惟彼此不能相知也,即己亦不能自知。以人之情缘境而异,而其所处之境,无从预知也。《齐物论》曰:“丽之姬,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始之泣也。”此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何异?“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故曰:“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同溺。丧而不知归者邪?”
人之有知,惟恃感觉,而感觉实不足恃,此世界之所以终不可知也。《天道》篇曰:“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同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谓此也。
即谓形色名声,为可以得物之情,亦惟能得其形迹,而合诸物而成之共相,不可知也。《则阳》篇曰:“少知问于大公调曰:何谓丘里之言?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小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理者分形,道者共相,合马之百体,人能知为马;合殊理之万物,人不能知为道,以其一有形,一无形;一体小而系于前,一则不能遍察也。
然则人之所谓知者,皆强执一见而自以为是耳,所谓“随其成心而师之”也。若去此成心,则已空洞无物。故曰:“未成乎心而有是非,犹今日适越而昔至”,言其无是理也。名家之“今日适越而昔来”,别是一理,见后。此则随俗为解,以为必无之义,盖此本成语,名家反其意以显名理,庄生则随俗用之也。
是非既不可知,故辩论之胜负,全与是非无涉。《齐物论》曰:“使我与若辩,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我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盖世既无一人能真知他人,自无一人能判定他人之是非者,顾执一己之是非,而欲强天下以从我,无怪其徒滋纷扰也。然执一己之是非,以为天下之公是非不可,而在一定标准之下,而曰:我之是非如是,则固无不可。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也。故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秋水》。
天下既无是非矣,复事学问何为?曰:不然,摧邪所以显正。庄生之齐是非,正以执一己之是非,以为天下之公是非者,贻害甚烈,故欲辞而辟之耳。知一己之是非,不可以为天下之公是非,则能随顺万物,使万物各得其所;而己之所以自处者,亦得其道矣。《秋水》篇:北海若语河伯以齐是非之旨。河伯诘之曰:“然则何贵于道。”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知道者必达于理”,谓明于原理,则能知事物之真相。“达于理者必明于权”,言能知事物之真相,则能知其处置之方也。解牛者“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养生主》。养虎者“时其饥饱,达其怒心”,《人间世》。正是此旨。《则阳》篇:“长梧封人谓子牢曰: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芸而灭裂之,则其实亦灭裂而报予。”强执一己之是非,而施诸天下,终必召卤莽灭裂之报,正由其不知道,不明理,故不达权,以至于是也。
此皆庄周之治术也。至其自处之方,则在于顺时而安命。盖自然之力甚大,吾固无从与之抗;不能与抗,而强欲抗之,则徒自寻烦恼而已。《大宗师》曰:“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又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惟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皆极言自然力之不可抗也。自然力既不可抗,则惟有委心任运,听其所之。故曰:“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夫一切听其自然,似不足避祸而得福者。然所谓祸福者,本非身外实有此境,乃吾心自以为福,以为祸耳。《庚桑楚》篇所谓:“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心苟泯乎祸福之见,则祸已不待去而去,祸去即得福矣。故“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为庄周所谓养生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