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总论
道家之学,《汉志》云:“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实为道家最要之义。《礼记·学记》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又曰:“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其所言者,为君人南面之学可知。而其下文云:“学无当于五官,五官弗得不治。”又曰:“君子大德不官,大道不器。”此即“清虚以自守”之注脚。世惟不名一长者,乃能兼采众长;亦惟不胶一事者,乃能处理众事。故欲求用人,必先无我。司马谈称道家之善曰:“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又曰:“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盖谓此也。至于卑弱以自持,则因古人认宇宙之动力为循环之故。《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此言宇宙之本,惟是动力,而其动之方向为循环也。惟自然力之方向为循环,故凡事无不走回头路者,而盛强绝不足恃。故曰“反者道之动”,又曰“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又曰“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也。夫如是,故有祸福倚伏之义。故贵知白守黑,知雄守雌。此盖观众事而得其会通,而知柔弱者可以久存,刚强者终必挫折,遂乃立为公例。所谓历记成败存亡祸福者也。内“清虚以自守”,外“卑弱以自持”,“君人南面之术”尽于此矣。此《汉志》所谓“秉要执本”者也。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云:“老子,周守藏室之史也。”《索隐》云:藏室史,乃周藏书室之史也。又《张苍传》:“老子为柱下史,盖即藏室之柱下,因以为官名。”又《张丞相列传》:“秦时为御史,主柱下方书。”《集解》:“如淳曰:方,版也,谓书事在版上者也。秦以上置柱下史,苍为御史,主其事。”《索隐》:“周、秦皆有柱下史,谓御史也。所掌及侍立恒在殿柱之下。故老子为周柱下史。今在秦代亦居斯职。”案《汉书·百官公卿表》:“御史大夫,秦官,掌副丞相。有两丞,一曰中丞,在殿中兰台,掌图籍秘书。”如《索隐》言,藏室柱下为一官,实即御史,则老子所居,似即中丞之职。然此语殊难定。《史记·萧相国世家》云:“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汉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此图书,即《汉表》所谓图籍,指地图户籍言。盖何之所收止是,其所谓秘书者,则委而去之矣。然《汉志》所谓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者,实当在秘书之中也。窃疑藏室所藏,正是此物。所谓道德五千言者,实藏室中之故书,而老子著之竹帛者耳。参看下节。今姑弗论此,而道家出于史官之说,则信而有征矣。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而御史大夫,掌副丞相,皆总揽全局,与他官之专司一事者不同。其能明于君人南面之术,固其所也。
职是故,道家之学,实为诸家之纲领。诸家皆专明一节之用,道家则总揽其全。诸家皆其用,而道家则其体。《汉志》抑之儒家之下,非也。今分论诸家,以道家为首。
(第二节)老子
道家之书,传于今者,以《老子》为最古。《汉志》所著录者,有《黄帝四经》、《黄帝铭》、《黄帝君臣》、《杂黄帝》、《力牧黄帝相。》、《伊尹》、《辛甲纣臣。》、《周训》、《太公》、《鬻子》,皆在《老子》前。然多出于依托。今《列子·天瑞》篇引《黄帝书》二条,黄帝之言一条,《力命》篇亦引《黄帝书》一条。《天瑞》篇所引,有一条与《老子》书同,余亦极相类。今《老子》书辞义甚古;全书皆三四言韵语;间有散句,盖后人所加;与东周时代之散文,截然不同。一也。书中无男女字,但称牝牡,足见其时之言语,尚多与后世殊科。二也。又全书之义,女权皆优于男权,俱足征其时代之早。吾谓此书实相传古籍,而老子特著之竹帛,或不诬邪?其书出于谁某不可知,亦不必成于一人。然必托诸黄帝,故汉时言学术者,恒以黄、老并称也。黄老之学,后来为神仙家所附会,乃有疑黄非黄帝,老非老子者,非也。参看附录三自明。《论衡·自然》篇:“黄者黄帝也,老者老子也”,此《汉书》所谓黄、老者,即黄帝、老子之确证。《史记》云:“老子,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汉苦县,今河南鹿邑县。地本属陈,陈亡乃入楚,或以《史记》楚人之言,遂断老子为南方之学,与孔子北方之学相对,则大非。此说始于日本人,梁任公《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引之。袭其说者颇多。柳翼谋已辨之矣。姑无论苦县本非楚地;即谓老子为楚人,而其所学,为托诸黄帝之学,其必为北方之学可知。《史记》云:“老子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此关或以为函关,或以为散关,难定;要未必南行之关。即谓为南行之关,或以令尹为楚官名,有此推测。然古人著书,多以后世语道古事;亦多以作者所操之语易本名。此等处,皆难作诚证也。而老子学成而后南行,亦与其所著之书无涉也。孔子曰:“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此南方指中国,北方指北狄言,非以江河流域对举也。春秋时河域之国,曷尝有“衽金革,死而不厌”之俗?吴、楚皆称慓悍,又曷尝能“宽柔以教,不报无道”邪?
老子行事,不甚可考,惟孔子问礼于老子,古书多载之。《礼记·曾子问》,载老聃之言数条,皆涉礼事,足为孔子问礼之一证。或以《老子》书上道德而贱仁义,尤薄礼,因疑此老聃与作五千言者非一人,亦非。知礼乃其学识,薄礼是其宗旨,二者各不相干。犹明于法律者,不必主任法为治,且可尊礼治而薄法治也。不然,古书载此事,何不曰问道,而皆曰问礼邪?《史记》云:“莫知其所终”,而《庄子·养生主》篇,明载老聃之死。或老子事迹,史公有不备知;或《庄子》书为寓言,难定。要《史记》之意,必非如后世神仙家之所附会,则可断也。下文又云:“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复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此百余言,乃后人记识之语,混入本文者。他不必论,“世莫知其然否”六字,即一望而知其非西汉人文义矣。古书为魏、晋后信道教者窜乱亦颇多。《史记·自序》,载其父谈《论六家要指》,末曰:“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与上文全不相涉,亦信神仙者记识之语,混入本文者也。
《史记》云:老子著书五千余言,与今书字数大略相合。此书古代即多引用阐发之者,其辞句皆略与今本同,近人杨树达辑《老子古义》一书,极可看。可知今书必多存旧面目。故老子之行事,可征者甚鲜,而其书则甚可信也。
老子之宇宙观,与自古相传之说同。以宇宙之根原,为一种动力。故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谷者,空虚之义。神即指动力言之。不死,犹言不息。玄者,深远之义。牝者,物之所由生。言幽深玄远之境,实为天地之所自出也。其力不息,而人不能觉,故曰:“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又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常同尚,古假为上字。名之为物,因形而立。《管子·心术》:“以其形,因为之名。”又曰:“凡物载名而来,圣人因而裁之。”宇宙开辟,物各有其特异之形,乃可锡以特异之名。若其初,则惟是一气而已。气无异形,则亦无异名。故曰:“名可名,非上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也。物之生皆依于道。如天地之生万物,人之生子是。然此已非其朔。语其朔,则必未有天地之时,生天地之道,乃足以当之,故曰:“道可道,非上道”也。欲为谷之借字,为空隙之义。下文云:“常无欲可名于小。”言最初惟有构成万物之原质,而无万物;此构成万物之原质,即最小之分子,更不可分,故无空隙。无空隙,则可名之曰小矣。于曰同字。“常无欲以观其妙”同意。妙当作眇,即今渺字。言最初惟有分子,而无万物之时,可以见宇宙之微眇也。徼为皦之假字。本书曰:“其上不昧,其下不皦。”皦对昧言,乃明白之义。言分子既集合而成万物,则其形明白可见也。有形天地万物。无形构成天地万物之原质。同出一境,此境则谓之玄。言极幽深玄远。此幽深玄远之境,实为构造天地万物之微细之原质所自出,故曰“众妙之门”也。说皆古代哲学通常之义,本亦无甚难解。特其辞义甚古,后世神仙之家皆自托于老子,又利其然而肆行附会,遂至如涂涂附耳。今故不避其繁而详释之。
老子推原宇宙,极于一种不可知之动力;又认此动力之方向为循环,因之得祸福倚伏,知雄守雌之义,已见前节。此为道家通常之义,无俟缕陈。至其社会及政治思想,则湮晦数千年,有不得不亟为阐发者。
老子之所慨想者,亦为农业共产之小社会。与孔子所谓大同者,正系同物。所谓“小国寡民。使有什百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也。夫日食大牢者,不可使之复茹其粟。今乃欲使已经进化之社会,逆行而复返于榛狉之境,此论者所以疑道家之说为不可行也,而不知此殊非道家之意。盖物质文明之进步,与社会组织之复杂,纯系两事,其间并无因果关系。不幸此世界上,现存而昌盛之社会,此两者之进行,偶尔相偕。其有不然者,则其社会或已覆亡,或尚滞于野蛮之境。世遂谓两者必相平行。其实物质文明之进步,乃人类知识之进步有以致之。与其社会组织之堕落,了无干涉。向使人类社会,永无阶级之分,一守其大同之世,“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货恶其弃于地,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不必为己”之旧,其知识亦未必不进步;知识进步,其制驭天然之力,亦未有不随之而进步者。且社会组织安和,则无阻碍进步,及毁坏已成之功之事,其进步必更一日千里,远胜于今。虽事无可征,而理实可信。彼谓学问技术之进步,皆以人类自利之心为之基,实为最谬之语。近世进步之速,乃由有已发明之科学为之基。科学肇兴之始,果爱好真理为之乎?抑亦有如今日,悬赏以奖励发明者致之也?且人类之有发明,数十万年矣;私产制度之行,则数千年耳。古人之所发明,虽视今日为拙;其进步,虽较近世为迟;然其性质则无以异。私产未兴之世,又有何私利以鼓动之邪?故知此等,全系习于社会之病态,而忘其健康时之情形之说也。知此,乃可以读道家之书。
道家之所攻击者,全在社会组织之不合理,而不在物质之进步。然其言一若攻击物质文明者,则以物质之进步,与社会之堕落平行。物质实在不合理之社会中进化。凡所创造,皆以供少数人之淫侈,读《淮南子·本经训》可见。社会虽因物质之进步而蒙福,亦因淫侈之增加而受祸,故大声疾呼而攻击之。设使物质之进步,皆以供大多数人之用,道家必不攻击之矣。此犹今日极守旧之人,仍有以机器为奇技淫巧,而欲闭关绝市者。其见解固甚顽陋,然亦因此等物,实随外力之侵略而俱来,故有此愤激不平之念。设使西人之来,与我和亲康乐,日以利民之物,供我之用,吾敢决全国无一人排斥之也。今者欲闭关绝市,尽去守旧之徒之所谓奇技淫巧者,诚不可得。然谓现代之文明,必与帝国主义相附;现代之文明不毁灭,即帝国主义终不可去,有是理乎?细读道家之书,自见其所攻击者,皆为社会之病态,无一语及于物质文明,欲毁坏之,而使社会复返于榛狉之境者。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词,不以词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岂惟说《诗》,读一切古书,皆当如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