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谈哲学者,多好以先秦学术,与欧洲、印度古代之思想相比附。或又谓先秦诸子之学,皆切实际、重应用,与欧洲、印度空谈玄理者不同。二说孰是?曰:皆是也。人类思想发达之序,大致相同。欧洲、印度古代之思想,诚有与先秦诸子极相似者。处事必根诸理,不明先秦诸子之哲学,其处事之法,亦终无由而明;而事以参证而益明。以欧洲、印度古说,与先秦诸子相较,诚不易之法也,然诸子缘起,旧有二说:一谓皆王官之一守,一谓起于救时之弊。见下章。二说无论孰是,抑可并存,要之皆于实际应用之方,大有关系。今读诸子书,论实际问题之语,诚较空谈玄理者为多,又众所共见也。故不明先秦时代政治及社会之情形,亦断不能明先秦诸子之学也。
先秦诸子之思想,有与后世异者。后世政治问题与社会问题分,先秦之世,则政治问题与社会问题合。盖在后世,疆域广大,人民众多,一切问题,皆极复杂。国家设治之机关,既已疏阔;人民愚智之程度,又甚不齐。所谓治天下者,则与天下安而已。欲悬一至善之鹄,而悉力以赴之,必求造乎其极,而后可为无憾,虽极弘毅之政治家,不敢作是想也。先秦诸子则不然。去小国寡民之世未远,即大国地兼数圻,亦不过今一两省;而其菁华之地,犹不及此。秦之取巴蜀,虽有益于富厚,其政治恐尚仅羁縻。读《后汉书·板楯蛮传》可见。楚之有湖南、江西,则如中国今日之有蒙、新、海、藏耳。而其民风之淳朴,又远非后世之比。夫国小民寡,则情形易于周知,而定改革之方较易。风气淳朴,则民皆听从其上,国是既定,举而措之不难。但患无临朝愿治之主,相助为理之臣。苟其有之,而目的终不得达,且因此转滋他弊,如后世王安石之所遭者,古人不患此也。职是故,先秦诸子之言治者,大抵欲举社会而彻底改造之,使如吾意之所期。“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等思想,乃古人所无有也。
然则先秦诸子之所欲至者,果何等境界邪?孔慕大同,老称郅治,似近子虚之论,乌托之邦。然诸子百家,抗怀皇古,多同以为黄金世界,岂不谋而同辞诞谩耶?孔子之告子游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郑注》曰:“志,谓识,古文。”“谓识”一读。此以识字诂志字;次乃更明其物,谓孔子所谓志者,乃指古文言之也。古文,犹言古书,东汉人语如此。此即《庄子》“《春秋》经世,先王之志”之志。孔子论小康,举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为六君子,皆实有其人;其治迹,亦皆布在方策;其论大同之世,安得悉为理想之谈。然则孔慕大同,老称郅治,以及许行论治,欲并仓廪府库而去之,殆皆有所根据,而后悬以为鹄;不徒非诞谩之辞,并非理想之谈也。
孔、老大同、郅治之说,以及许行并耕而食之言,自今日观之,似皆万无可致之理。然在当日,则固不然。此非略知社会之变迁者不能明,请得而略陈之。盖人类之初,制驭天然之力极弱,生活需,则成群结队,到处寻觅,见可供食用之物,则拾取之而已矣。此为社会学家所称搜集之世。稍进,乃能渔于水,猎于山。制驭天然之力稍强,而其生活犹极贫窘。必也进于农牧,乃无饥饿之忧。农牧之兴,大抵视乎其地,草原之民,多事畜牧;林麓川泽之地,则多事农耕。吾国开化之迹,稍有可征者,盖在巢、燧、羲、农。巢、燧事迹,略见《韩非》。《五蠹》。其为渔猎时代之酋长,不待言而可明。伏羲,昔多以游牧之主,盖因伏又作疱,羲又作牺,乃有此望文生义之误解。其实仗羲乃“下伏而化之”之意,明见《尚书大传》。其事迹,则《易·系辞传》明言其为网罟而事畋渔,其为渔猎时代之大酋,尤显而易见。《传》又言:“包牺氏没,神农氏作”,吾族盖于此时进于农耕。而黄帝,《史记》言其“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五帝本纪》似为游牧之族。凡农耕之族,多好和平;游牧之群,则乐战伐。以此,阪泉、涿鹿之师,炎族遂为黄族所弱。《史记·五帝本纪》,既言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弗能征,又言炎帝欲侵陵诸侯,未免自相矛盾。颇疑《史记》此节,系采自两书,兼存异说。蚩尤、炎帝,即系一人;逐鹿、阪泉,亦系一事。
即谓不然,而蚩尤、炎帝,同系姜姓,其为同族,则无疑矣。农耕之民,性多重滞。《老子》言“郅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史记·货殖列传》盖在此时。此等社会,大抵自给自足。只有协力以对物,更无因物以相争。故其内部极为安和,对外亦能讲信修睦。孔子所谓大同之世,亦指此时代言之也。黄帝之族,虽以武力击而臣之,于其社会之组织,盖未尝加以改变,且能修而明之。所异者,多一征服之族,踞于其上,役人以自养;而其对外,亦不复能如前此之平和。又前此荡荡平平之伦理,一变而为君臣上下,等级分明之伦理耳。所谓“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者也。然社会之组织,尚未大变;列国之竞争,亦未至甚烈;在上者亦不十分淫虐,则其民固尚可小安。是则所谓小康之世也。其后治人者荒淫日甚;社会之组织,亦因交通之便利,贸易之兴盛,而大起变化。于是前此良善之规制,荡焉无存。变为一无秩序,无公理,无制裁,人人竞图自利之世界,遂自小康降为乱世矣。当此之时,老子、许行等,欲径挽后世之颓波,而还诸皇古。孔子则欲先修小康之治,以期驯致于大同。如墨子者,则又殚心当务之急,欲且去目前之弊,而徐议其他。宗旨虽各不同,而于社会及政治,皆欲大加改革,则无不同也。固非后世弥缝补苴,苟求一时之安者,所可同年而语矣。古今社会组织之异,体段既大,头绪甚繁。略言之则不能明;大详,则本书为篇幅所限,未免喧宾夺主。予别有《大同释义》一书,论古代社会组织之变迁,可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