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文志》云:“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按《说文》示部云:“礼,履也;从示,丰声;古文作礼。”柱按古文盖象人祭于神前之形。礼之起原,盖起于祭祀矣。墨家出于清庙之守,则墨家之原于礼可知。又《说文》示下云:“天象,见吉凶,所以示人也;从二,三,日月星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示,神事也。”礼起于示,故字从示。墨子尊天明鬼,则墨学与礼之关系,岂不明甚。《艺文志》云:“帝王质文,世有损益;至周曲为之防,事为之制。”则周礼之緐于夏殷可知。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而淮南子则言“墨子背周道,用夏政。”此墨子之礼学,所由与儒者异也。礼固起于祭祀,而其极则一切人事制度均括焉;千端万绪;不可悉论,聊举一二,以见梗概云尔。
《七患篇》,“五谷尽收,则五味尽御于主;不尽收,则不尽御。一谷不收谓之馑;二谷不收谓之旱;俞疑“旱”乃“罕”,云字之误。三谷不收谓之凶;四谷不收谓之馈;邵晋涵云:“馈”与“匮”通。五谷不收谓之饥。岁馑则仕者大夫以下,王闿运说“下”当作“上”是也。皆损禄五分之一;旱则损五分之二;凶则损五分之三;馈则损五分之四;饥则尽无禄,禀食而已矣。故凶饥存乎国,人君彻鼎食五分之五,孙云:疑当五分之三。大夫彻县,士不入学,君朝之衣不革制,诸侯之客,四邻之使,雍食而不盛,彻骖騑,塗不芸,马不食粟,婢妾不衣帛;此告不足之至也。”
此饥荒之礼也。
《节葬篇》,“故古圣王制为葬埋之法,曰:棺三寸,足以朽体;衣衾三领,足以覆恶;以及其葬也,下毋及泉,上毋通臭;袭若参耕之亩;则止矣。死者既已葬矣,生者必无久哭,而疾而从事。人为其所能,以交相利也。”
此墨子所述古丧葬之礼也。《节葬篇》与《非儒篇》,关系于儒墨两家丧礼者甚众,兹从略焉。
《明鬼篇》,“昔者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其始建国营都,必择国之正坛,置以为宗庙;必择木之脩茂者,立以为菆位;必择国之父兄慈孝贞良者,立以为祝宗;必择六畜之胜肥倅毛以为牺牲;珪璧琮璜称财为度;必择五谷之芳黄以为酒醴粢盛,故酒醴粢盛与岁上下也。故圣王治天下也,故必先鬼神而后人者此也。故曰:官府选効必先祭器,祭服毕藏于府,祝宗有司毕立于庙,不与昔聚群。”
此墨子所述之祭礼也。由此观之,则墨学之出于礼也明甚。然惟其主于节俭,持之太过,遂致失礼之中。故《艺文志》云:蔽者为之,见俭之利,因以非礼。
五乐
墨子以节俭之故,而目睹当时之淫乐,故激而为非乐。作《三辨非乐》等篇。然其答程繁之言云:“昔者,尧舜有茅茨者,且以礼,且以乐。汤放桀于大水,环天下自立以为王。事成功立,无大后患,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濩;又脩九招。武王胜殷杀纣,环天下自立以为王。事成功立,无大后患,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象。周成王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驺虞。周成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武王;武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成汤;成汤之治天下也,不若尧舜。故其乐逾繁者,其治逾寡。自此观之,乐非所以治天下也。三辩篇文。”
此墨子所引关于乐者也。然既引圣王之作乐,而又以乐少而非乐,则墨子之非乐,其不能自完其说也审矣。《易》曰:“苦节不可贞,”其墨学之谓乎?
六春秋
墨子所学,自非孔子之《春秋》。然其所称述,亦治《春秋》者所不可不知者也。
《明鬼·下篇》,“周宣王杀其臣杜伯而不辜,杜伯曰:‘吾君杀我而不辜,若以死者为无知则止矣;若死而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其三年,周宣王合诸侯而田于圃田,车数百乘,从数千人,满野。日中,杜伯乘白车,素车,朱衣冠,执朱弓,挟朱矢;追周宣王射之车上,中心,折脊,殪车中。当是时,周人从者莫不见,远者莫不闻,著在周之《春秋》。”
“昔者郑穆公,孙诒让云:此当为秦穆公之讹。当昼日中处乎庙,有神入门而左,鸟身,素服三绝,面状正方。郑穆公见之,乃恐惧犇。神曰:‘无惧,帝享女明德,使予锡女寿十年有九;使若国家蕃昌,子孙毋失。’郑孙云:亦当为秦。柱按:或以郑属上为句。穆公再拜稽首曰:敢问神名?曰:余为句芒。”
“昔者燕简公杀其臣庄子仪而不辜。庄子仪曰:‘吾君王杀我而不辜,死人毋知亦已;死人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期年,燕将驰祖,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日中,燕简公将驰于祖塗;庄子仪荷朱杖而击之,殪之车上。当是时,燕人从者莫不见,远者莫不闻,著在燕之《春秋》。”
“昔者,朱文君鲍之时,有臣曰观辜,固尝从事于厉。祩子杖揖出与言曰:‘观辜是何珪璧之不满?度量酒醴粢盛之不净洁也?牺牲之不全肥,春秋冬夏选失时,岂女为之与?意鲍为与?’观辜曰:‘鲍幼弱,在荷襁之中,鲍何与识焉?宦臣观辜特为之。’袾子举揖而槖之,殪之坛上。当是时,宋人从者莫不见,远者莫不闻,著在宋之《春秋》。”
“昔者齐庄君之臣,有所谓王里国,中里徼者。此二子者,讼三年而狱不断。齐君由谦杀之,恐不辜;由谦释之,毕沅云:‘由兴犹同故两作’。王念孙云:‘由犹皆欲也,谦与兼同言欲,兼杀之兼释之也。’恐失有罪。乃使之人共一羊,盟齐之神社。二子许诺。于是泏洫,孙诒让云:当作插血。羊而漉其血。读王里国之辞既已终矣;读中里彻之辞未半也,羊起而触之,折其脚,祧神之,毕云疑当云跳神之社。而槖之,殪之盟所。当是时,齐人从者莫不见,远者莫不闻,著在齐之《春秋》。”
以上所引,郑穆公之事,无著在郑之《春秋》之云。然下文云:“若以郑穆公之所身见为仪,则鬼神之有岂可疑哉?非惟若书之说为然也”云云。所谓若书,当即指郑之《春秋》而言。以上下文例之,此段盖捝当是时,郑人从者莫不见,远者莫不闻,若在郑之《春秋》云云矣。
由墨子之说,则吾人之于《春秋》,可知者三事。
“一,《春秋》乃历史之通名,非一书之专名。故周郑燕宋齐之史,皆名《春秋》;非惟《鲁史》名《春秋》而已。《孟子》曰:‘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学者遂以《春秋》为《鲁史》之专名,非是。班氏《艺文志》云:‘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以《春秋》为史之通名,其说得之。自孔子修《春秋》,经秦火之后,而孔子之《春秋》独传,余皆散灭。故《春秋》遂为孔子《春秋》之专名。犹《史记》本为《古史》之通名,而后世以为《太史公书》之专名也。”
“二,鲁《春秋》之体裁。鲁《春秋》之文,今不可得复见矣。惟公羊庄七年《传》云:‘不脩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脩之曰:星陨如雨,’所可知者,惟此所引廫廫数字而已。然以墨子所述周郑燕宋齐之《春秋》观之,则鲁之《春秋》当亦大略相似。左丘明为孔子《春秋》作《传》,实多本《鲁史》,则鲁《春秋》之体裁,盖略可知矣。然则古之所谓《春秋》者,其所载言与事并;所谓‘事为《春秋》,言为《尚书》,’盖非一定之论矣。”
“三,孔子修《春秋》,力除神怪。孔子修《春秋》,其微言大义,三《传》详之矣。然以墨子所述周郑燕宋齐诸国之《春秋》考之,其所载神怪之事甚详,左氏《传》所载亦多有类此者,则鲁《春秋》之文,当亦大略相同。然今观孔子之《春秋》,乃绝无此等神怪之事,惟详记灾异耳。然如公羊所《传》,亦不过记其为灾为异;或为注重民生而书,或为研究学问而书,详见拙著《公羊微言大义匡何篇》如是而已,则孔子之修《春秋》,其削神怪,祛迷信,岂非彰明较著者乎?而世有援神话以释《经》者,名为尊孔,实则诬孔而已矣。”
统观以上所引,则墨子之学,其关系于《经》,岂浅尠也哉?夫孔子之学,本于《六经》;而墨子所出,亦大氏相同。然墨子所引以《尚书》为最多,而《易》则无之,惟文句有一二略同者而已。至于《礼》虽时或称道之,而以非乐之故,亦时连类非之。《公孟篇》墨子驳公孟子曰:国治则为礼乐,乱则治之。是譬犹噎而穿井也,死而求医也。孔子则不然,《六经》均经手定;然于《易》独作《十翼》,则墨子之所最略者,乃孔子之所最详也。孔子最重礼乐,曰:“为国以礼。”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则墨子之所深恶,乃孔子之所深好者也。盖当论之,墨子之学,其根本偏重于《尚书》,《尚书》称天以治者独多,如《皋陶谟》之天叙,天秩,天命,天讨之类,固无论矣。即《甘誓》、《汤誓》、《盘庚》诸篇,亦莫不言天罚,天命也。故墨子本之,以天为有意志,故尊天明鬼。孔子之学,其根本最重乎《易》。《易》虽言天地鬼神,然不过以为自然之变。故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故孔子虽言天,亦唯曰:“天生德于予,”“天何言哉?”虽言鬼神,亦唯曰:“敬鬼神而远之。”盖不以天为有意志,与墨子之作天志明鬼,其恉大异也。盖墨子近于宗教家,而孔子则近于哲学家。墨子主有神论,而孔子则主无神论。故墨子引诸国《春秋》以明鬼,而孔子修《春秋》以削鬼,此其大别也。然礼之起,起于敬天事鬼,以孔墨之学之所从出者观之,墨子既尊天明鬼,必当独重于礼;而孔子则否,其视礼似当不若斯之重矣。而其事乃适相反,何哉?盖墨子本于天志,以为天之生人也爱无不均,故主兼爱无差等;兼爱无差等,则财难给;财难给,故不得不节俭;节俭,故不得不节葬,非乐;节葬非乐,故不得不非礼。见上所注墨子公孟子之言。故墨子虽以孝视天下,艺文志言。而以三年之丧思慕父母为愚。《公孟篇》曰:三年之丧学吾子之慕父母。子墨子曰:夫婴儿子之知独慕父母而己,父母不可得也,然号而不止此其故何也?即愚之至也。然则儒者之知,岂有贤于婴儿子哉?孔子则不然,以为天无意志者也;人之生,天地之自然而已;而我之身则父母之遗体也,故主亲亲;亲亲故爱有差等,有杀;有差等,有杀;故财易给而为礼乐也易;亲亲故孝于其亲而慎终追远。故孔子虽言“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固主无神论矣;而又言“鬼神之为德,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如在云者,盖明知其无而假设为有之辞,所以永人之思慕,而礼乐之所以独重也。及后世为之,儒者以重礼好乐之过,而繁文褥礼,迷信鬼神;墨者以节俭节葬之过,而至于无父之讥,皆失孔墨之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