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文字之学本疏。故于古音义,无所证明。如《经》下云:“谓而固是也。”《说》云:“未有文名也。”梁氏以牒经文首字标题之例,改“未”为“谓”,其义是也。然而不知“未”即“谓”之音转。桓二年《公羊传》云:“若楚王之妻媦”,《解诂》云:“媦,妹也。”按“媦”从胃声;“妹”从未声。“媦”“妹”声近义同。则“谓”从胃声,故转而为“未。”此《经》作“谓”而《说》乃作“未”之证也。盖梁氏之于小学,似非所长,故其书除删改文字外,于古音义,无所阐发也。
虽然,梁氏提倡墨子前后著书三种,其功可谓勤矣,可谓墨子之功臣矣。
自梁氏提倡墨子之后,有胡适,章士钊,皆喜以名理说墨子。胡氏著有《墨辩新诂》;然刊布者只《小取一篇》,其书甚有条理。此外于《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有《墨子》及《别墨》两篇,几占全书之大部分。然惟别墨之论,与梁氏不同,其余则梁氏之《墨学微》,实已开涂径。胡氏据《庄子·天下篇》“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之语;以《经》上下、《经说》上下及《大取》、《小取》六篇,为别墨之书,或为公孙龙惠施之徒所作。而不知庄子所谓“倍谲不同”者“相谓同墨”;则谓虽诵《墨经》而背于《墨经》者,乃谓之别墨;是别墨乃背于《墨经》之称,安得反谓《墨经》为别墨之书乎?“别”之古文为“八。”《说文·八部》,“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重之则为“仌。”《说文·八部》云:“仌,分也。从重八。《孝经》曰:故上下有别。”虞翻说《尚书》“分北三苗”,“北”古别字。盖“北”篆文作“”,亦象二人分别相背之形。
则“北,八,仌,别”四字,古音义相近相同。则“别墨”犹云“背墨”。相谓“别墨”乃彼此互相诽斥之词;故下文接云:“以坚白异同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言其彼此相非难也。《韩非子·显学篇》云:“孔墨子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韩云:“取舍相反不同”,犹庄云:“倍谲不同”也。韩云:“自谓真孔墨”,此斥其自是;庄云“相谓别墨”,乃斥其相非。是己则非人,非人则是己;其言不同,其实一也。夫见诵《墨经》而背《墨经》者。因谓《墨经》为背《墨》者之作;是何异于见称诵孔墨,而背孔墨者,因谓孔墨为背孔墨者之学乎?且“倍谲不同”者“相谓别墨”,则别墨非一人;而《墨经》者乃所俱诵者也。若以《墨经》为别墨之书,则属别墨中何墨之书乎?为此一别墨子书,则彼一别墨必不诵,何云俱诵乎?凡此于论理有不可通者。而世人乃大共尊信之。是真大惑不可解者矣,至章士钊乃反其说,以《墨经》为墨家与施龙辩难之书,一立一破。学者又或共相尊信之,以为最新之发明品。章氏所著有《名墨訾应论》,《名墨訾应考》,最为学者所称道。又有《章氏墨学》,皆阐发其訾应之义。然其“訾应”二字,本于《庄子》书,而所征引者为《墨经》,则是以《墨经》为訾应之辞矣。其说之不可通者有二:一,庄子所谓“訾应”,指诵《墨经》者之互相訾应,非谓与名家訾应。而章氏题云:《名墨訾应》。是命题已非其实矣。二,庄子之言,谓以诵《墨经》不同之故而訾应;则訾应之言,当别有书;决不能以《墨经》为訾应之书。犹自汉以来诵《春秋》者有三家,倍谲不同,学者互相驳诘;其驳诘之辞,亦当别有其书;不能指《春秋》为其驳诘之书也。而章氏乃以《墨经》为墨者訾应之词,何以异于谓《春秋》为后儒驳难之文乎;此其不可通也明矣。
章氏释《墨经》其精警之处固多,其牵强之处亦复不少。兹举一例如下:《经》上云:“盈莫不有也。”《说》云:“盈,无盈,无厚,于尺无所往而不得二。自注:原衍得字。”章释之云:“盈说在盈否之盈。以释兼爱主义。但盈矣,以词害意,而别无说以通之;是将受攻者以柄,而大义终莫明也。”故说曰:“盈无盈。”《墨经》与《说》以正负两面相互而明一义,其例有之。如经“厚有所大也”。《说》“厚惟无所大”是。惟“无盈”之说亦然。夫“无盈”者非“无盈”也。盈而吾见其有闲,可得将吾意以入之也。虽有间矣,而其闲前于区穴而后于端,为域极细,不容一发;必吾将以入之者无厚,而后游刃有余;此庄生所以称屠牛垣以无厚入有闲者也。果无厚矣,凡遇整然成形,浑然一致之物,无往而不可分;分尺得二,是为显证。由是兼爱而适然爱其一体何害?爱其一体而仍无损于兼爱,抑又何难?
章氏谓《经》与《说》以正负两面相互而成一义,其例有之,其言诚当;与余不谋而合。其解说则病添字太多。如训“无盈”为“非无盈盈而吾见其有间可得将吾意以入之也。”训“无厚”为必将吾之所入者无厚而后游刃有余云云。添字已如许之多;此外尚须加许多枝节之语,皆原文所无之义。
如此释古书,将何说而不可乎?余按前条释,“”即“卢”之偝;见拙著《墨子闲诂补正》。上云“虚闲虚”,即一无所有;此云“盈莫不有”,即无一不有;义实相反。然惟其相反,故恐人以为非盈则虚;是以非“莫不有”即为“无所有”,此乃大误。故《经说》释之曰:“无盈”犹“无厚”也。盖既已谓之“无厚”矣,如刀刃然,无论如何之薄,必有厚者存;若云真无,便是无刃,不得谓之刃矣。是故既已谓之刃矣,则必有刃之厚存。“于尺无所往而不得二”,谓如“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无所往而不得以二分之也。世所谓“无厚”之“厚”,即此不竭之二,于论理决不能谓之无也。惟“盈”亦然,虽与“虚”相反;然此与“有无”之相反不同。如云“无有”,则其为“无”,可知。若云“无盈”斯虚,斯乃大谬。盖既云“盈”矣,则所谓“无盈”者,无论如何之微,必有“有”存焉,而不得谓之无有;犹“无厚”之不得谓之无“有”也。此节盖论“积极名词”与“消极名词”之关系。“积极名词”示一性质之存在,如“金类的”,“有机的”,是。其相当之“消极名词”,则示此性质之不存在,如“非金类的”,“无极的”,是。凡“消极名词”,往往加以消极冠字于“积极名词”之上,是为消极名词之形式。然亦有“无消极之形式”而有其性质者,如虚之一语,乃盈之消极语是也。有“有消极之形式”而不必即有消极之性质者,如“无盈”之于盈,是也。此犹“无厚”之于“厚”也。异乎非金类之于金类,有消极之形式,又有消极之性质者矣。参考王国维《译辩学》。
稍前于梁氏而与孙并时治《墨》而不为后人所注重者,尚有四家:一王树枬,二吴汝纶,三王闿运,四郑焯。郑书自以为过孙氏闲诂,今不存。王树枬有《墨子校注补正》,以《万历本校墨子》,足补孙氏所未逮。吴书虽注重文章,然训释亦颇有足以正毕王之说者,略举二例如下。
一,《尚同·下篇》云:“若苟义不同者有党,上以若人为善将赏之”,毕云:“赏旧作毁,一本如此。”吴云:“毁”字是。“将毁”之者百姓将毁之也。承“有党”为文。故有“百姓”字。下“将罚”之“罚”乃“誉”之讹耳。
二,《尚贤·下篇》:“今也天下言士君子。”王云:“‘言’当为‘之’。”吴云“‘言’助句之词,《尔雅》与‘之’同训闲也。王改非。《所梁篇》,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与此同也。”诸如此类,颇为精审。其子闿生,亦时加有案语,固颇有可采者;然如《兼爱上篇》云:“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闿生注云:“男谨案焉犹乃也。”夫“焉”字训“乃”,王念孙父子早有此说;而闿生竟未出王氏之名,言之如己出,何邪?岂王氏之书,亦竟未之读邪?诸如此类,亦不可殚举。
王闿运书刊行早于吴书,王书于光绪甲辰刊于江西官书局,吴书于吴氏殁后刊于宣统元年。闿运本词章家,考证非其所长;除武断妄改外,并多袭前人之说。然亦有足以补诸家之阙者。如:《非攻·中篇》,欲以抗诸侯以英名攻战之速。
此“英名”二字,诸家均忽略无释;而闿运注云:“当作莫若”,实为至当不可易。其书自《备城门》以下校释比诸家为详,可谓能详人之所略;又于《经篇》引《说》就《经》,复《经》上下旁行之旧,亦其善于诸家者也。
与王闿运同时治墨者,尚有曹耀湘,著有《墨子》,刊布于民国四年。王闿运深称之。其书于每篇之末,皆略论其大义,亦颇有胆识。如书《兼爱篇》云:“墨子之学,其为儒者所诋訾,在于兼爱。孟子至比之于禽兽,以为无父。究其实则忠孝之理所由推行而尽利也。人必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万物犹一体;然后可以得亲顺亲,为人为子。故《孝经》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又曰:‘合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合百姓之欢心以事其先君’,又曰:‘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盖重之以申明之,圣人之训,炳若日星矣。儒者即欲自别于墨氏,独不思《孝经》之言乎?孟民之书其自蹈于偏蔽者欤?”
在前清老儒,能发为此言,显斥孟子,王闿运《墨子注自叙》云:“吾友曹郎中耀湘,又题曹书,称为镜初先生。亦可谓异于常流者。然其引《孝经》云云,岂墨子之兼爱同乎?《孝经》一则曰万国,曰先王;再则曰百姓,曰先君;三则曰君;盖皆指天子国君有位者而言,非墨子之教人“爱无差等”,“爱人亲若其亲”者比也。又如《书大取篇后》云:“按墨子《经》上、《经》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凡六篇,篇第相属,语意相类,皆所谓辩经也。《大取》则其所辩者较大,墨家指归所在也。凡墨子之说,其为儒家所排斥,世情所畏恶者三端:节葬也,非乐也,非儒也。有为儒家所排斥,世情不以为恶者,兼爱也,非命也。有为世情所畏恶,而儒家不以为非者,尚同也,非攻也,节用也。有与儒术相合而亦不违乎世情者,则尚贤也,天志也,明鬼也,与夫亲士贵义修身之说,皆是也。既与人情有违,则行之不能无窒;与儒术有异,则言之不能无争。墨子述大禹箕子之教,修内圣外王之术,思以易天下;故必为辩经,博极万事万物之理,穷其源而竟其委;使天下后世咸晓然于易知简能之故,则亦有不得已焉者矣。其宗旨则略具于此篇,所辩者大,故曰大取也。”
此说可谓深知墨学之要领矣。其校改亦颇有卓见。如:《亲士篇》,焉可以长生保国。
“长生”二字,诸家皆不留意;而曹本改“生”为“世”,云:“原讹作生。”则“长世保国”。
其义实比“长生保国”为长。盖世古作卋,与生形近而讹也。又如:《节葬·下篇》,曰必捶差通垄虽凡山陵。
此文诸家校释,多未安。曹校改为“曰凡山陵必涂差通垄隧。”《注》云:“‘虽’‘隧’音近而讹。”文义遂似可读其书于大取颇详,而略其攻城门以下。其言云:“自《备城门》以外,存文十一篇,讹脱特甚,今亦不复校录其文。墨子以非攻为教;若非详明守御之法,则世之溺于功利之说者,未必因口舌而为之沮止。故其止楚勿攻宋,亦示之以能守之实用,而后楚人信之;非仅以空言感动暴人也。老子称“兵者不详之器,有道者不处”,若墨子专言守御,犹是仁人之事也。唯是古贤之书,有言理言事之别。言理者可以救一时之人心,此心同,此理同,俟诸百世而不惑也。言事者,则视乎其时,视乎其地;可以捍此时之患,未必可以行之于彼;可以捍一时之患,未必可以推之于后世。故墨子《备城门》诸篇,纵使文义完足,在今日实为已陈刍狗;况其讹脱不可读乎?倘泥古法,逞臆说,以断烂残缺之简记,疑误后人,殃民覆国。仁人必不忍出此。岂墨子之志乎?与其过而存之,毋宁过而缺之。倘亦有当于先圣之教邪?”
其言因似持之有故。然天下学问,有求行求知二者之别。研寻古人之至理名言,是求行者也。研寻古代之事迹,则多属之于求知而已。泥古以行,固大可不必。然若以为不能行者,则概不当论述;则古史之事迹,其为言吾辈所不应究者不已多乎?
与曹书同年刊布者,尚有胡兆鸾之《墨子尚书古义》,其自序略云:“欲证古书,必求古藉。墨子生孔子后,在孟子前。其时真本具存。墨子出游,关中载书甚多;则亦勤于稽古之士。《吕览·当染篇》,称墨子学于史之后。《淮南要略训》又称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其称《尚书》者必孔子删定之本。阎氏若璩,王氏鸣盛,江氏声,魏氏源,程氏廷祚,陈氏乔枞,皆尝引之;或略而不详,或辩而不精,读者不无遗憾。兆鸾幼承家学,粗涉经术,于趋庭之暇,时有所获;辄依墨子篇第,编辑《尚书古义》。凡前人之说,一一明称,于义未安,亦不敢曲和。古书奥邃,难以强通,义从盖阙,不复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