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学术分裂,诸子百家,各以其术鸣;造诣既精,持论亦或不免于偏;故彼此相非,短长互见。墨子之学,既大行于战国,乃未几而日就衰落;则昔时诸子之非难,其立论亦大有可注意者矣。昔孙诒让《墨子闲诂》附录《墨语》,有《墨学通论》一篇,最为论墨者之要删。然于诸子之是非,绝未定论。在彼书体例固应尔。然未足究诸子论难之得失也。兹特重加整理,分别论之,以与学者规蒦焉。
(一)对于墨学全体之批评
《庄子·天下篇》云: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度数,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釐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己之大顺。中略。墨子氾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中略。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者远矣。中略墨翟禽釐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荀子·非十二子篇》云:不如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会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钘也。
《荀子·王霸篇》云:今以一人听天下,日有余而治不足者,使人为之也。今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必自为之,然后可,则劳苦耗莫甚焉。如是,则虽减获不肯与天子易势业。以是县天下,一四海,何故必自为之?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说也。论德使能而官施之者,圣王之道也,儒者之所谨守也。
《荀子·天论篇》,墨子有见于齐,而无见于畸。中略有齐而无畸,则政令不施。
《荀子·解蔽篇》,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中略。故由用谓之,道尽利矣。
庄荀二家所论,可谓深中墨学之利弊。庄子以才士二字称墨子,可谓塙切之至。周秦诸子,其才如墨子者,盖无其人焉。其云“以绳墨自矫”,“为之大过”,“其道大觳”等语,均可谓深得墨学之精神。又云:“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则墨学之所以不能行于后世者,庄子盖以见及之矣。又云:“使后之墨者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则墨之流而为侠,韩非所谓“以武犯禁”者,故庄子以为乱之上也。荀子谓“墨子有见于齐,而无见于畸”,“蔽于用而不知文”,批评墨道,尤可谓简而赅。惟其有见于齐,无见于畸之故,是以兼爱无差等,而其爱不足以爱,而卒至于无爱也;惟其蔽于用而不知文,故节 用非乐,功利主义之弊,而至于自私自利。夫以不足以爱之势,而处以自私自利之心,则墨学之极弊,势不至于如杨朱之“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者不止也。是偏弊之过也。虽然,荀子所谓“墨子自为,为役夫之道”;而以“论德使能而官施之”,为儒者之所守;不知墨子之自苦,惟在躬自操作,以养成耐劳及牺牲之精神;至于治天下国家,亦何尝不设官以治?《尚贤·中篇》云:“故古者,圣王甚尊尚贤而任使能,不党父兄,不偏富贵,不嬖颜色;贤者举而上之,富而贵之,以为官长;不肖者抑而废之,贫而贱之,以为徒役。是以民皆劝其赏,畏其罚,相率而为贤者,以贤者众而不肖者寡;此谓进贤。然后圣人听其言,迹其行,察其所能,而慎予官,此谓事能。中略。故先王言曰:贪于政者不能分人以事;厚于货者不能分人以禄。”
此与荀子所谓“论德使能而官施之”何异?荀子必举而非之,斥为“役夫之道”,诬矣。
(二)对于兼爱说之反对
《尸子广泽篇》,墨子贵兼,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囿;其学之相非也,数世矣,而不不字据何焯校增。己,皆弇于私也。
《孟子·滕文公·下篇》,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孟子·告子下篇》,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墨子兼爱之说,尸子以谓弇于私,盖亦谓蔽于私见,犹荀子之所谓蔽也。此百家之所同病也。而孟子斥墨子为无父,然《墨子·兼爱·下篇》亦尝云:“姑尝本原孝子之为亲度者。吾不识孝子之为亲度者,亦欲人之爱利其亲欤?意欲人之恶贼其亲与?以说观之,即欲人之爱利其亲也。”
然则墨子兼爱,未尝不爱父也。而卒至于无父者,则末流之弊,功利主义之害使然矣。汉武以后,儒学统一,孟子之书盛行,人皆恶无父之名,而遂鲜有敢言墨学者,予墨子以最大之打击,厥惟孟子矣。
(三)对于节用说之反对
《荀子·富国篇》,墨子之言,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今是土之生五谷也,人善治之,则亩数盆;一岁而再获之,然后瓜桃枣李一本数以盆鼓;然后荤菜百疏以泽量;然后六畜禽兽一而车,鼋鼍鱼鳖鳣以时别一而成群;然后飞鸟凫雁若烟海;然后昆虫万物生其间;可以相食养者不可胜数也。夫天地之生万物也,固有余力足以食人矣。麻葛茧丝鸟兽之羽毛齿革也,固有余足以衣人矣。夫有余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天下之公患,乱伤之也。胡不尝试相与求乱之者谁也?我以墨子之非乐也,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非将堕之也,说不免焉。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蹙然衣粗饮恶,忧戚而非乐;若是则瘠;瘠则不足欲;不足欲则赏不行。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少人徒,省官职,上功劳苦,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若是则不威,不威则罚不行。旧本“罚”上有赏字,据卢文弨说删。赏不行则贤者不可得而进也,罚不行则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贤者不可得而进也,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则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夫宜,事变失应,上失天时,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下敖然若烧若焦。
墨子虽为之衣褐带索,菽饮水,恶能足之乎?既以伐其本,竭其原,而焦天下矣。故先王圣人为之不然。知夫为人主上者不美不饰之不足以一民也;不富不厚之不足以管下也;不威不强之不足以禁暴胜悍也;故必将撞大钟,击鸣鼓,吹笙竽,弹琴瑟,以塞其耳;必将雕琢刻镂,黼黻文章以塞其目;必将刍豢稻粱五味芬芳以塞其口;然后众人徒,备官职,渐庆赏,严刑罚,以戒其心。使天下生民之属,皆知己之所愿欲之举在是于也;故其赏行;杨注:是于犹言于是。皆知己之所畏恐之举在是于也,故其罚威。赏行而罚威,则贤者可得而进也,不肖者可得而退也,能不可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得宜,事变得应,上得天时,下得地利,中得人和;则财货浑浑如泉源,汸汸如河海,暴暴如丘山,不时焚烧,无所臧之。夫天下何患乎不足也?故儒术诚行,则天下大而富使有功,撞钟击鼓而和。诗曰:“钟鼓喤喤,管磬玱玱,降福穰穰,降福简简,威仪反反,既醉既饱,福禄来反。”此之谓也。故墨术诚行,则天下尚俭而弥贫,非斗而日争,劳苦顿萃而愈无功,愀然忧戚,非乐而日不和。《诗》曰:“天方荐瘥,丧乱弘多,民言无嘉,憯莫惩嗟。”此之谓也。
此文辟墨子尚俭之过,可谓精极。盖墨子纯从消极着想,故对于财政,多偏重节流而不甚及于开源也。荀子之论则纯从积极着想,止求人之能善治,则无患乎物力之不足。故衣服宫室非特取其足而已,而又加以文饰焉。于是各尽其力,以从事,随其力之获而美与饰有等焉,荣与辱有分焉。则人各竞尽其力以求乎美饰。美饰之所至,精巧至焉。然而天下之美饰无有尽,则器物之精巧无有限,而财源之开发亦无有极。由是精器物以开财源,聚财货以精器物,而人类之进步乃永永无穷矣。荀子所谓“上得天时,下得地利,中得人和,则财货浑浑如泉源,汸汸如河海,暴暴如山丘”者,诚可谓善于形容者矣。就今日而言之,则以器物之精巧,故天文台之测验精塙,而气候可以预知;是上得天时也。以器物之精巧,故一切农业矿产,获利无穷,是下得地利也。群策群力,以求进步,是中得人和也。而今日财源之发达为何如乎?若从墨子之俭,止求当时之足用而已。则民之劳力,惟耗于日用粗拙之业,乌有进化之可言哉?
(四)对于非乐说之反对
《庄子·天下篇》,墨子氾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