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墨子兼爱学说之成立,似亦原本于老子者。他如墨子云:“志不彊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修身篇》。又云:“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公输篇》。而老子亦云:“强行者有志。”又云:“知其雄守其雌。”凡此皆老墨之所同也。然而墨卒与老大异者,盖老之天为不仁之天,无意志之天;而墨之天,为有意志之天也。惟老子以为天无意志,故圣人法天而治民,亦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绝容稍存计较利害之心于其间;故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货利不足以动其心,而慈俭不敢先之三宝,可以持而保之,墨子则不然,以天为有意志,而天之意志不可以信于人;而人之意志反太深。故其兼爱之说,亦陷入自利之涂而不自知。《兼爱·下篇》云:“姑尝本原之孝子之为亲度者,吾不识孝子之为亲度者,亦欲人爱利其亲与?意欲人之恶贼其亲与?以说观之,即欲人之爱利其亲也。然即吾恶先从事即得此?若我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爱利吾亲乎?意我先从事乎恶贼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乎?即必我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也。然即之交孝子者,果不得已乎毋先从事爱利人之亲者与?”
此段结句“不得已”三字,则计较利害之心,未免太甚矣。此与《孝经》“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之语异。《孝经》之不敢,盖言敬谨之至,唐蔚芝师说。非有交易之谊,且儒者不张实利之说,故其弊不与墨子同。而墨子之不及老子廓然大公,则甚昭灼矣。
盖孔老同时,墨子稍后,墨子之学,受孔子影响而得其反动,故立说有似同者。如《兼爱》、《尚贤》、《尚同》之类是也。有绝对相反者,如《非乐》、《非命》、《非儒》之类是也。而老子之教则务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故墨子暗受其影响,而无反对之论。然老与孔其学同发原于《易》。马其昶云:“老子之言道德,皆原于《易》。其曰:‘道生一,一生二,’与《易》太极两仪之说合。曰:‘得一,’即《易》所谓‘天下之动贞夫一。’又称:‘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要即‘乾坤易简’之旨。‘慈’故‘易’;‘俭’故‘简’;‘不敢为天下先’,则坤之‘先迷失道,后顺得当’也。‘常’,即老子之‘常道’矣。而说者乃谓《易》主阳,老子主阴。是未达阴阳体用之全者也。《易》以道阴阳。阴阳之义,莫大乎扶抑。扶阳以为主,抑阴从之;则阳不愆,阴不慝,而天下治,彼劣阴而欲绝之者,不知《易》者也。乾知始,坤成物。凡乾所始,皆坤成之;而坤则柔道也。此与老子之尚柔何以异?老子岂无阳德哉?孔子拟之于龙。龙阳象也。不然;彼且弱且雌矣,尚何成功之足云?是故老子曰:‘自知者明,自胜者强。’此老子之乾道也;而体斯立焉。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此老子之坤道也;而用斯行焉。扶阳以为主,而抑阴从之。《易》《老》殊无殊旨。《易》象藏旧史官;老子为周守藏史。故其为书也,一本诸《易》;兹非其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之一验欤?”
可见孔老之学,原本相同。惟孔近于积极,而老近于消极。故墨子非儒而不非老;而老子之徒如庄周,虽非墨道,而亦或称墨子。《庄子·天下篇》云:“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釐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顺,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汜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为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釐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此文实誉过于毁矣。孔与墨既同为积极;故墨子遂与孔子抗。今墨子书《非儒》等反孔之论,虽未必尽为墨子所作,或其徒所为;然以《非乐》、《节葬》等例之,《非儒》必为墨子之旨;墨子亦必有《非儒》之论;著《非儒篇》者亦必后于孔子而先于孟子,故无非孟之语。至孟子时,墨学大盛,故孟子特辞而辟之;盖受墨者《非儒》之反响也。陈沣云:“荀子云:‘上功用,大俭约,而慢差等。是墨翟宋钘也。’杨倞《注》云:‘宋钘,孟子作宋’韩非子云:‘宋荣子之议,不斗争,’宋荣亦即宋牼,宋说秦楚罢兵,是为设不斗争。而其意则在怀利。《孟子》告之曰:何必曰利,与首章告梁王同。然则首章‘何必曰利’之一言,即距墨氏之要言也。”
陈氏此语,可谓深得要领。世人徒知孟子斥墨子无父为辟墨,而不知孟子书开宗明义痛斥言利之祝者,皆受墨子实利主义之反响者也。故太史公《孟荀列传》亦以义利两字为经纬,发端即云:“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
此传之末即殿以墨子云:“善守御,为节用,”虽有捝文,然亦可知太史公或以其言实利之故,而深抑之,盖史公之学,尊信道儒两家,故于墨子深致不满也。
韩非在老孔墨三家之后,受三家之影响,遂发生法治之学说。韩非尝著《解老》、《喻老》两篇。其学之出于老子可知。《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云:“老子所贵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辞称微妙难识。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
宋儒苏轼尝推而论之:“自老聃之死百余年,有商鞅韩非著书,言治天下无若刑名之贤。及秦用之,终于胜广之乱,教化不足而法有余,秦以不祀,而天下被其毒。后之学者,知申韩之罪而不知老聃庄周之使然。何者?仁义之道,起于夫妇父子相爱之间;而礼法刑政之原,出于君臣上下相忌之际;相爱则有所不忍,相忌则有所不敢;不敢与不忍之心合,而后圣人之道得存乎其中。今老聃庄周,论君臣父子之间,汎汎乎若萍浮于江湖,而适相值也。夫是以父不足爱,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爱其父,则仁不足以怀,养不足以勤,礼乐不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于无有。夫无有,岂诚足以治天下哉?商鞅韩非求为其说而不得,得其所以轻天下而齐万物之术,是以敢为残忍而无疑。今夫,不忍杀人,而不足以为仁,而仁亦不足以治民;则是杀人不足以为不仁,而不仁亦不足以乱天下。如此,则举天下唯吾之所欲为,刀锯斧钺,何施而不可?昔者,夫子未尝一日易其言,虽天下之小物,亦莫不有所畏。今其视天下眇然若不足者,此其所以轻杀人欤?太史迁曰:‘申子卑卑,施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核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尝读而思之,事固有不相谋而相感者,老庄之后,其祸为申韩。”
此论或多非之者。然老子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盖以天地为绝对无情者,而圣人亦当法天之绝对无情以为治也。在老子之意,固在去私情;其言亦甚美而固无病也。逮至孔墨之末流,则彼此相激,而老学之反动亦起矣。韩非子《显学篇》云:“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丧三月,卢文弨云:墨子《公孟篇》作三日。世主以为俭而礼之。儒者破家而葬,大毁扶杖,世主以为孝而礼之,夫是墨子之俭,将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将非墨子之戾也。”
则孔学末流之弊,侈于礼乐,而不恤费;而墨学末流之弊,在乎好利而无恩情。又《无蠹篇》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
则孔学之末流,多以文乱法;墨学之末流,多以武犯禁。陈沣云:墨子之学以死为能,战国侠烈之风盖出于此。故韩非之学本老子不尚贤之恉,受孔学文侈之反响;遂与墨子尚贤之恉相合。故《显学篇》云:“夫视铩锡而察责黄,区冶不能以必剑;水击鹄雁,陆断驹马,则臧获不疑钝利。发齿吻形容,伯乐不能以必马;授车就驾,而观其末途,则臧获不疑驽良。观容服,听辞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试之官职,课其功伐,则庸人不疑于愚智。”
此与墨子“列德尚贤有能则举”《尚贤·上篇》。之义,正同矣。既尚贤则不能不重功利。故又与墨子之实利主义相合而尚生存竞争。故《五蠹篇》云:“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财货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剪,采椽不斵,粝粢之食,藜霍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臿,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古传天下而不足多也。今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絜驾;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夫山居面谷汲者媵腊而相遗以水;王先慎云:《说文》媵楚俗以二月祭饮食也腊冬至后三戌腊祭百神泽居苦水者,买庸而决宝,故饥岁之春,幼弟不;穰岁之秋,疏客必食,非疏骨肉爱过客也,多少之心异也。是以古之易财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财寡也。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重争土橐,非下也,权重也。”
此盖受墨子实利主义之影响,与老子“天地不仁,圣人不仁”之说所陶染,故主张竞争生存之说。而显与老子之慈,墨子之兼爱非攻相反矣。《五蠹篇》云:“今儒墨皆称先王,兼爱天下,则视民如父母。中略。夫以君臣为如父子,则必治。推是言之,是无乱父子也。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父母皆见爱而未必治也。君虽厚爱,奚遽不乱?今先王之爱民不过如父母之爱子,子未必不乱也,则民奚遽治哉?”
此与其《解老篇》云:圣人之于万事也,尽如慈母之为弱子虑也;故见必行之道;见必行之道,则其从事亦不疑;不疑之谓勇;不疑生于慈;故曰:慈故能勇。
盖完全相反矣。《五蠹篇》又云:“布岳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掇:不必害则不释寻常,必害手则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诛也。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
此与老子《道德经》第七十四章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盖亦完全相反矣。自此以后,李斯佐秦皇,专尚功利,严刑峻法,果能统一六国;因而焚书坑儒,一切变古,而秦亦以亡。于是老子所谓“民不畏死,则大威至”《七十二章》。之言始验。后之论者,徒罪秦皇李斯,而不知学说之末流,相激相荡,有以酿成之。盖儒道之弊,激以墨翟,韩非李斯因之,而大变成矣。老子曰:“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此观国治乱者,所当特别注意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