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八七六年。我开的一次玩笑
1876年5月18日发生了一件事,我至今回忆起来几乎还感到胆战心惊。事情是这样的:在那一年的《祖国纪事》上发表了索·斯米尔诺娃索菲娅·伊万诺芙娜·斯米尔诺娃(1852—1920),女剧作家和小说家,曾先后为《祖国纪事》月刊和《新时报》撰稿。她是演员Н.Φ.萨佐诺夫的妻子。的新作,长篇小说《性格的力量》。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和索菲娅·伊万诺芙娜很友好,对她的文学才能十分器重。他对她的近作也颇感兴趣,要求我在那几期杂志出版时,为他借阅。我总是在丈夫暂时摆脱《作家日记》工作的那几天,给他借阅《祖国纪事》。但是新出版的杂志通常只能出借两三天,因此,我老是催促丈夫赶紧把杂志看完,以便按时还给图书馆而不致罚款。4月号也是如此。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看完长篇小说以后对我说,我们那亲爱的索菲娅·伊万诺芙娜(我也十分欣赏她)在这部长篇小说中把一个男性人物写得很成功。[1]这天晚上我丈夫去参加某个集会,我安排好孩子睡觉后,就开始读《性格的力量》。在长篇中有一封某个坏蛋写给主人公的匿名信。信的内容如下:最高贵的彼得·伊万诺维奇阁下!《祖国纪事》,1876年,4月号,页[457]。——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2]
对阁下来说,我完全是个陌生人,但是由于我对您十分同情,因而胆敢提笔给您写这封短笺。我对您高尚的气度有足够的了解,可是您虽然高尚,而您所亲近的人却在卑鄙地欺骗您,每念及此,我不由得义愤填膺。如果她被放到外面,可能与你相距不止千里,她就会像只欢乐的母鸽,展开翅膀,高高地飞向云端,不想再回到自己的家。您放她自由行动,她却走向毁灭,掉进了别人的魔掌,在他面前,她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可是他那诱人的外表使她着了魔,他攫去了她的心,她觉得没有人的眼睛比他的眼睛更可爱了。她甚至对孩子们都感到厌恶,一心只想听到他的甜言蜜语。如果您想知道他——这个坏蛋是谁,那么,我是不会向你道出他的姓名的,您自己去考虑吧,特别要当心黑发男子。您要是看到有个黑发男子经常登您家的门,那就请您留神吧。那个黑发男子早就占了您的上风,只是您没有意料到罢了。
促使我向您泄露这个秘密的是您的高尚品格,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动因。如果您对我不信任的话,那么,您太太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颈饰,您去瞧瞧放在她贴胸的饰物中藏着谁的相片。一个您永远也不会认识、但怀着善意的人。
我该说明一下,最近以来,我的心情一直很愉快:丈夫的癫痫病很久没有发作,孩子们病后完全恢复了健康,我们的债务也逐步还清,而《作家日记》的声誉也在creszendo意大利语:日益提高。——译者注。这一切加强了我性格中固有的乐观情绪,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读了上述的匿名信之后,我的头脑里闪过一个淘气的念头:将这封信抄下来(改掉名字、父名,删去两三行),然后把它寄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我以为他昨天刚读过斯米尔诺娃的长篇小说中的这封信,马上就会猜到这是个玩笑,于是我们俩就一起笑一阵。同时,我的头脑里还闪过另一个念头:丈夫如果把这封信当真,那么,我很想知道他如何对待这封信,把它拿给我看,还是把它丢在纸篓里?我照例一想到什么,就动手干。起初我想用自己的笔迹写,但是我每天都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把《作家日记》的速记记录转写为普通文字,他对我的笔迹太熟悉了。必须把玩笑开得隐蔽一点才行。因而我就着手用另一种字体较圆的笔迹抄这封信。但是要做到这一点相当困难,我写坏了几张信纸,才把信抄得字迹均匀。第二天一早,我把信丢进邮箱,邮差当天就把它连同其他邮件送到了我家里。
这一天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多耽搁了一会儿,到五点钟才回来;他不想让孩子们等吃饭,就换上家常穿的衣服,没有拆信,就走进了餐室。吃饭的时候,气氛愉快而热烈。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情绪很好,有说有笑,回答孩子们提出的问题。饭后丈夫手里拿着一杯茶,照例走到自己的书房里,我则到儿童室去,过了十分钟左右,我才去探询我这封匿名信所产生的效果。
我走进房间,在我惯常坐的书桌旁边的位置上坐下,故意把话题引到需要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回答的问题上。但是他神情悒郁,一声不吭,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脚步仿佛有千斤重。我看到他闷闷不乐,倏地可怜起他来了。为了打破沉默,我问:“你干吗这么愁眉苦脸的,费佳?”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气愤地朝我望了望,在房间里又来回走了两次,然后走到我紧跟前站住。
“你戴着颈饰吗?”他用压低了的嗓音说。
“戴着啊。”
“把它拿给我看!”
“干什么?你看到它无数次了。”
“把颈饰拿出来看!”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我明白我的玩笑开得过了分,为了使他平静下来,我就动手解开上衣的纽扣。可是我自己拿不下颈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按捺不住满腔怒火,便迅速向我走来,使足劲儿把链条猛地一拉。这是一条很细的链条,是他自己在威尼斯为我买的。它顷刻间断掉了,颈饰就留在丈夫手里。他赶忙绕过写字桌,弯下身子,动手想打开颈饰。但他不知道弹簧在哪里,把颈饰折腾很久。我看到他的双手颤抖,颈饰差点儿从他的手中滑到台子上。我非常可怜他,对自己恼恨之极。我开口对他亲切地说话,要求让我自己来打开颈饰,但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气冲冲地把头一摆,拒绝我的帮助。到最后,我丈夫找到了弹簧,打开了颈饰,看到其中的一面是我们的柳鲍奇卡的照片,另一面是我自己的照片。他茫然失措,继续端详着照片,一语不发了。
“嗯,找到了什么啊?”我问,“费佳,你真傻,你怎么会相信匿名信?”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立即向我转过身来。
“你怎么知道匿名信的事?”
“怎么不知道?是我自己寄给你的啊!”
“自己寄的,你在说什么啊!你真不可思议!”
“我马上把证据拿给你看。”
我跑到另一张里面放着这一期《祖国纪事》的桌子边,在杂志中间翻寻一阵,找出几张昨晚我试着在上面改变笔迹的信纸。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是那么惊奇,甚至把双手一摊。
“这信是你自己编的吗?”
“根本就不是自己编的!完全是从索菲娅·伊万诺芙娜的小说中抄来的。你昨天晚上刚读过,我还以为你马上就能猜到的呢。”
“我哪能想得起啊!匿名信都是这样写法。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它寄给我?”
“只是想开个玩笑,”我说明道。
“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在这半个钟头内,我痛苦到了极点!”
“谁会知道你像奥赛罗莎士比亚同名剧作中的男主人公,因听信谗言,疑妻不忠而将她杀死。——译者注那样不经思考,就一头撞在墙上。”
“在这种事情上是没有思考余地的,可见你没有体验过真正的爱情和真正的嫉妒。”
“嗯,就是此刻我也体验到真正的爱情,但是我却不曾有过‘真正的嫉妒’,这都得怪罪于你:你为什么不对我变心呢?”我笑道,想要使他的情绪平静下来,“我请求你,对我变心吧。到那时,我会比你宽厚得多:我不动你一根毫毛,但我要把她,那个女坏蛋的眼睛挖出来!!”
“你老爱开玩笑,安涅奇卡,”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用愧疚的声调说,“你得想想,弄得不好,会惹出什么样的祸事来!要知道,我在火头上会把你掐死的!现在只能说:上帝怜悯我们的孩子,拯救了我们!你还得想想,我即使没有找到照片,但在我内心也可能对你的忠实始终存在一丝疑虑,并将为此而苦恼终生。我央求你,不要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我在狂怒中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谈话间,我感到自己的脖子在转动的时候有点不对劲。我用手帕擦了擦,手帕上留下一条血印:显然,链条被使劲扯下的时候把脖子上的皮给擦破了。我丈夫看到手帕上有血,感到懊恼极了。
“我的天,我干出了什么事啊!安涅奇卡,我亲爱的,原谅我吧!我把你弄伤了!你痛吗,告诉我,你很痛吗?”
我开始安慰他,根本就没什么“伤”,只是擦破了点皮,明天就会好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却是真的慌了神,主要是对自己的冒火感到羞愧。整个晚上他一再请求原谅,表示后悔,流露出无限的柔情。我也觉得极其幸福,因为我那荒唐的玩笑终于这样平安地结束了。我痛悔自己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经受了痛苦,我根据经验明白,当我那亲爱的丈夫醋意发作的时候,他会达到何等疯狂、几乎失去自制力的地步。
我至今保存着那个颈饰和那封匿名信(1876年5月18日)。
二一八七六年。找寻母牛
1876年夏,圣彼得堡大学教授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瓦格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瓦格纳(1829—1907),俄国动物学家,作家,著有《小猫的故事》等文艺作品,1876至1878年间出版过杂志《光》。他还写过有关招魂术的文章。教授率全家住在旧鲁萨。他带着雅·彼·波隆斯基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波隆斯基(1819—1898),诗人和批评家,先为《祖国纪事》、《现代人》,后来又为《当代》、《时代》等杂志撰稿。的一封信来我们家访问,给我丈夫良好的印象。他们开始经常见面,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这位热衷于招魂术的新相识颇感兴趣。[3]
有一次,瓦格纳在公园里碰到我,对我说:
“嘿,昨天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真使我感到惊讶!”
“什么事啊?”我好奇地问。
“昨天傍晚散步的时候,我想顺便上你们家来,可是走到十字路口,就碰到您的丈夫,我问:‘您去散步吗,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
“‘不,不是散步,我去办件事。’
“‘我可以陪您一起去吗?’
“‘如果您愿意,就一起走吧,’他冷淡地回答。
“我觉得他心事重重,看样子,不想继续谈下去。我们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迎面来了一个农妇,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就问她:“‘大婶,你看到一头栗色的母牛吗?’
“‘没有,老爷,没看到,’她回答。
“他问到栗色的牛,这使我感到奇怪,我把他的提问归诸民间的一种传统说法——根据从田间归来的第一头母牛,可以推断次日的天气;因此,我认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之所以问到母牛,是由于他想知道翌日的天气。但是,当我们又走过一段街道,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向一个碰到的男孩重复同样的问题时,我就忍不住问道:“‘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您问那头栗色的牛干什么?’
“‘怎么干什么?我在找它啊。’
“‘找它?’我感到惊奇。
“‘是啊,我在找我们的母牛。它没有从田间归来。我们家的人都在找它,我也在找啊。’
“这时候我才明白,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为什么那样专注地察看道路两边的沟渠,而且显得心烦意乱的样子。”
“这有什么使您惊奇的?”我问瓦格纳。
“怎么不惊奇呢,”他回答,“一位大作家的头脑和想象始终被高级的思想所占据,可他却在街上徘徊,寻找什么栗色母牛。”
“显然,您不明白,可敬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我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不但是个有才能的作家,而且是个最顾家的人,他对家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看得很重要。您瞧,如果母牛不回家,我们的孩子们,特别是最小的一个,就吃不到牛奶,只能吃别人家的母牛的奶,而那头牛也可能有病。因此,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就要到处去找了。”
必须提一下,我们并没有自家的牛,可是我们来到旧鲁萨消夏期间,附近的农民都争先恐后地想把自家的牛借给我们用一个夏季,指望到秋天牵回的时候,冬季瘦下去的牛会喂得肥壮结实。我们一个夏季付给农民十至十五卢布,但是碰到母牛死亡或者我们使它受了损伤,那就得付九十卢布。每个夏季总有两三次发生奶牛不与牛群一起从田间归来的情况,那时候,我们便全家出动,除了保姆和婴儿以外,都分头到各条街上去寻找。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深切地关怀着家里的忧乐,碰到上述情况,他也总是帮着去找,有两三回亲自把我们的牛赶回家,把它放进篱笆门。
三一八七六年。冬天。结交
这年冬天,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在社交界的熟人增加很多。他在各处都受到十分殷勤的接待,这是由于大家不仅器重他的智慧和才能,而且珍视他那颗同情人们的一切苦难的善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