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于7月6日从埃姆斯回到彼得堡,在彼得堡逗留了两三天,由于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难以找到合适的住房,他看了几处房子,就没再找,来到了旧鲁萨。他思家心切,一心想见到家里人。我们仔细考虑了一下,想到家里即将增添人口,在此之前,还是留在旧鲁萨,加以我们的房东老夫妇俩喜欢我们的几个孩子,劝我们不要在夏天把他们带走。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欣然同意留下来,因为这使他有可能在我分娩以前和之后,在我的协助下,安安静静地写他的长篇小说。眼前得加紧工作,以便到了莫斯科以后有权向涅克拉索夫要求支取《少年》的稿费。在我们返回京城之初,特别需要钱。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复原,孩子们长大了一些,变得结实起来,还有我,过去每次在分娩前总是害怕自己可能会死,自从这次丈夫回来以后,我的这种恐惧感几乎完全消失了。如此恬静的生活过了一个月,8月10日,上帝赐给我们一个儿子,我们给他取名阿列克谢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特别景仰圣徒阿列克谢;因此,他给我们刚生下的儿子取了这个名字,虽然在我们的亲属中没有人叫阿列克谢。——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我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都为阿廖沙的出生(又是顺产)而欢欣雀跃。这使我很快恢复了精力,重又用我的速记术帮助我丈夫工作。
整个八月天气一直很好,而九月出现了所谓晴和的“小阳春”。但是我们怕天气发生变化,决定在15日左右动身。这次旅行将是艰巨的,由于波利斯季河水浅,轮船不能驶到城里,而是停泊在伊尔门湖上,在乌斯特里卡村对面,距旧鲁萨约十八俄里。在一个美好、暖和的早晨,我们一大串人从房子里走出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和两个孩子坐第一辆马车;我带着新生的婴儿和他的保姆坐第二辆;第三辆马车上,在堆积如山的箱子、口袋、包袱上,坐着厨娘。我们在铃铛声中愉快地赶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不时要马车停下来,询问我的情况可好,同时夸耀孩子们跟他在一起感到如何高兴。过了两个半钟点,到了乌斯特里卡,但是我们在这儿碰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轮船是昨天到的;它装走了大批旅客,船长断定今天乘船的人不会多,就决定明天才把船开来。我们无法可想,只得在这儿待上一昼夜。从两三所房子里跑出来几个女房东,邀请我们上她们家去宿夜。我们选择了一所比较干净的房子,全家都转移到那儿。我立即询问女主人,在她那儿宿夜收多少钱。女房东和善地回答:“请您放心,太太,我们不会多收,而您也不会让我们吃亏的。”
这个房间中等大小,里面有一张很大的床,孩子们可以横着睡在床上;我决定把几张方凳拼起来,躺在上面,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则在一张旧的长沙发上歇息,这沙发的款式使他想起了童年。女仆们则安排在干草棚里过夜。
我们是按地主的方式出远门的,途中带着储存的食品,所以厨娘立即动手做饭,我们则全体外出散步,到了山上,便铺开毛毯,坐观湖上景色。我们把新生的婴儿也带了出来,让他睡在野外,呼吸新鲜空气。这一天过得异常愉快: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兴致勃勃,和孩子们闹着玩,甚至跑着追赶他们。我也感到高兴,因为我们漫长的旅程中的一部分终于顺利地过去了。我们吃完饭,天色马上暗下来,我们很早就上了床。
翌晨八点钟左右,有人告诉我们,远处有轮船在冒烟,过一个至一个半钟点,轮船就要到乌斯特里卡了。我们动手收拾东西,给孩子们穿好上路的衣服,接着,我就去付账。女房东不知躲到哪儿去了,代她收账的是她的儿子,从他那浮肿的脸孔看来,他是个酒徒。在那张字迹不成样子的账单上,写着十四卢布和若干戈比,其中鸡两卢布,牛奶两卢布,还有十卢布的宿费。我气愤极了,开始提出异议;但是女房东的儿子却不肯让步,而且威胁说,如果不把钱全部付清,他就把我们的箱子扣留下来。临了,钱自然不得不付,但是我忍不住叫他“强盗”。
这时候,轮船驶近,停在离河岸半俄里的地方,但是当我们走下坡、到达岸边的时候,却发现离岸十步路左右有几条小船,一些平民脱掉鞋子,赤足在水里行走。有几个健壮的农妇把我们背到小船上。可以想象,我和丈夫为孩子们多么担心和害怕。他第一个被背上了船,就在那里接过吓得尖声哭叫的孩子们。随后,我被背过去,接着是新生的婴儿。我坐在小船上,心惊胆战地想象着,我们和几个小家伙怎样顺着舷梯登上轮船。然而很幸运,一切进行得挺顺利:船长派了一名水手来迎我们,他把孩子们都背上了船。此时,女房东的儿子乘着另一条小船把我们的行李也运来了。
这一天风和日丽,伊尔门湖呈青绿色,使我们想起了瑞士的湖泊。轮船一点儿也不颠簸,我们在甲板上度过了全部四个钟点的航程。
约莫三点钟,我们到达诺夫哥罗德。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和我带着孩子们乘车直接前往火车站,我们的行李则和其他旅客们的行李放在一起,由拉货马车运送。过了一小时,行李运到了,我没有托付女仆,而是亲自去检点行李:我们有两只大皮箱,一只黑色,另一只黄色,和几只旅行皮包,我看到这些东西都在那儿,就放心了。
这一天过得相当快,七点左右,管理员走来对我说,最好早点买好票,趁旅客还不拥挤的时候把我们的行李寄放到行李房。我同意了,买了票回来,把需要寄放的两只箱子和两只旅行袋指给管理员看。不料,使我大吃一惊的是,管理员指着那只黑箱子说:“太太,这不是您的箱子,这是另一位旅客刚才要我寄放的。”
“怎么不是我的?这不可能!”我叫了起来,奔过去查看那只箱子。唉,虽然它的样式和大小跟我们的那只完全相同(可能也是从科斯京商场用十个卢布买来的),但毫无疑问,它是别人的,甚至在箱盖上还印有已经有点磨损的物主姓名的第一个字母。
“天哪,那么我们的箱子在哪儿呢?请您找找吧,”我对管理员说;但是他回答,此处再没有别的黑皮箱了。我沮丧之极:放在这丢失的箱子里的全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东西,包括他的内衣、外衣,而最重要的是长篇小说《少年》的原稿,这稿子明天就要送到《祖国纪事》去,从稿酬中预支一些我们急需的钱。这样一来,不仅两个月来的劳动完全落空,而且连把稿子重写一遍也不可能,因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那些放在箱子里的笔记本也丢失了,缺了它们,他就束手无策,就得从新拟定长篇小说的提纲。这次灾祸的后果一下子呈现在我的想象中。我吓坏了,奔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和孩子们所在的候车室里。我丈夫看到我那丧魂落魄的样子,吃了一惊,还以为与保姆一起待在女客室的婴儿出了什么事。我语无伦次地向丈夫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听了一震,甚至脸色也发白了,低声说道:“对,这是个大灾祸。现在我们怎么办呢?”
“你要知道,”我突然想了起来,“是女房东的儿子那个坏蛋没有把箱子送到轮船上,因为我叫他‘强盗’,他就存心刁难我。”
“你的猜测大概是对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同意说,“但是,你知道,事情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一定得设法找到箱子。它不可能是真的不见吧?我们这样办:你和孩子们乘火车去彼得堡(带着孩子和女仆住在此地旅馆里是不可能的,因为钱不够),我留在这儿,明天去找列尔赫(诺夫哥罗德省省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认识他),请求他派给我一名警察,当天就乘轮船去乌斯特里卡。如果房东把箱子留在自己家里,那么,经过仔细搜查,他想必会交出来。不过你千万要定下心来!瞧你急成什么样儿啦?你得为孩子保重身体啊!去用冷水洗洗脸,立即回到我们这儿来!”
我懊丧之极。我为这个不幸的事件责备自己,怪罪自己没有照看好我们最贵重的财产,由于我的疏忽,使丈夫两个月的劳动付诸东流!“但我是注意的啊,我确信这是我们的箱子!”我思忖,“真想不到事情如此凑巧,忽然出现了一只和我们的那只同样的箱子!”
我站在行李车里,背靠着支柱,泪水一个劲儿地顺着脸颊流下来。蓦地,我的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这箱子是否会留在轮船码头上呢?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会有人把它藏好。是否到那儿去打听一下?于是我便求助于管理员,问他是否可以到码头上去一趟,了解一下那儿可有一只箱子,如果有,就把它带到这儿来;如果那边的人不肯给,那么告诉他们,物主明天亲自去领。管理员回答说,他脱不开身,因为他在值班。那时候,我便没有多加考虑,决定亲自去码头。我走出车站,看到场地上有两辆出租马车,便叫喊道:“有谁愿意把我送到轮船码头,来回给一个半卢布?”一个车夫说,他没有空,另一个车夫,一个十九岁左右的小伙子愿意去,于是我便跳上他的马车出发了。这时候大概八点钟左右,天色已经很暗了。马车在城里行驶的当儿,道上有路灯和行人,我还不觉得害怕。等到车子过了沃尔霍夫桥,向右拐弯,从长长的一排排仓库前驶过的时候,我的心突然紧缩了一下:那儿,在黑暗中,在仓库的深处,好像有人躲藏着,甚至有两个衣衫褴褛的人在我们后面奔跑。年轻的马车夫有点胆怯了,拼命甩马刺刺马,那马便疾驰起来。过了约莫二十分钟,我们到了码头。我从马车里跳下来,顺着浮桥向码头的办事处奔去。办事处里一片漆黑,显然,管理员已经睡了。我使足劲儿敲击一面侧壁,接着,敲另一面,随后又敲窗子,开始声嘶力竭地叫喊:“管理员,开门!赶快开门!”过了五分钟左右,我已经绝望,准备回到马车那边去,这当儿,传来老人的咳嗽声,接着,有人说话了:“谁在敲门?有什么事?”——“开门,老爹,赶快!”我叫道,根据声音,我断定自己是在跟一个老头儿谈话。“我把一只黑色的大箱子忘记在这儿了,我是来取箱子的。”——“有,”里面的声音回答。“那就赶快把它搬出来吧!”——“上这儿来,”老人说着,一面放下侧壁上的木隔板(行李是经由这道隔板传递的),把我的黑箱子从里面投到码头上。请想象一下我当时欣喜若狂的心情吧!
“老爹,我给你几个酒钱,把这只箱子给我搬上马车吧,”我请求道,但是老爹没有听清我的话,要不,就是害怕晚间的潮气,他拉上隔板,于是办事处里就跟刚才那样阒然无声了。我推了推箱子,觉得很沉,有三四普特俄国重量单位,1普特等于16.38公斤。——译者注重。我跑去找那个年轻的车夫,他却不肯离开坐位,说:“您自己明白,这是什么地方,我一走开,人家就会把马偷掉!”我无法可想,只能跑回来,抓住箱子的提手,拖着它走,每走一步就停一下。凑巧那浮桥又挺长。但是我终于把箱子拖到了。马车夫跳下车来,把箱子放在乘客的坐位和车夫的坐位中间,可我却径自坐在箱子上,打定主意,万一“无赖们”来袭击,我决不把箱子交出去。车夫动手抽打自己的马,马车飞快地驰过几个向我们叫喊的家伙,行驶了约莫一刻钟,来到商场。到这儿就安全了。车夫鼓起勇气,告诉我他刚才受惊不小:“我想走掉,但又不敢把您丢下。有两个‘无赖’跑来盘问,我告诉他们,搭我车的是个汉子,他们听到您不知跟什么人在嚷嚷,就走掉了。”
我请求车夫催马跑快一点,因为这时候我才想到我离开车站已经很久,说不定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已经在找我了。果真,我丈夫看到我没有回去,就走到妇婴候车室,在那儿没见到我,就丢下孩子们和阿廖沙的保姆,开始寻找我了。他向管理员们打听,是否有人看到过我,有个管理员说:“太太雇了辆马车,朝那个方向走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急坏了,不知道这么晚我会上哪儿去,为了尽快碰到我,他就走到台阶上。我老远看到他,就叫了起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我来啦,箱子带来了。”
幸亏车站门口灯光不亮,要不然,我那样儿——一位太太,不坐在乘客的坐位上,而坐在箱子上,我想是不大雅观的。
当我把这次冒险行动的经过告诉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时候,他惊讶不置,把我叫作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