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贵说匪患侃侃论新学
秀才见捻头愤愤恨富商
在江家的家宴上，听到英子说起冯贵鲜儿子的绝活，江海潮不禁来了兴致，对江海阔等人说：“孩子们接受新知识真是比我们强啊。西方列强用洋枪洋炮打进我们大清帝国，人人都说是坏事，在我看来，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好事，至少说，轰进来了新风新气。我们这些人，历来自诩为泱泱大国子民，瞧不起洋毛子，其实人家的确比我们先进。”
江七爷相信读书人，当然认为侄子的话是不会错的，很有体会地说：“是啊，我原来抱怨你大哥接待洋人，等到那次回陌陂，和那个西门蒙斯接触后，觉得这世界真大，一点也不能小看人家。别的不说，人家能漂洋过海来我们这里，我们却走不出去，就这一条足以证明，人家比我们强多了。”
江海潮连连点头，称赞江七爷说：“要不我咋说您老的思想新呢，可好多人跟不上时代潮流。就说咱赊店吧，商业繁荣带来了许多新事物、新精神，可是，统观起来，仍然处于封闭落后状态。不说别的，就说这平日里，我觉得读书人瞧不起商人，商人也瞧不起读书人，两者就没有很好地磨合起来。”
江海龙说：“二哥，你说得不对，你伯父是个商人，我看他老人家从来最尊重读书人，常常骂我们不成器。”
江海阔说：“是啊，只能说有些商人瞧不起读书人。其实大多数商人是很尊重读书人的，你还记得不？咱山陕会馆里的渔樵耕读图，就专门倒了个个儿，变成了渔樵读耕，把读书人向前提了。”
江海潮说：“老人家的心情可以理解，商人们的心理我也理解。其实商人经商都离不开当官的，所以向往当官，只有读书才是当官的阶梯，不读书就当不了官。所以商人不敢明目张胆地贬损读书人，只是说那些没有功名的秀才酸，秀才则说商人臭。要我看，只有把读书和经商结合起来，才能经邦济世，这个国家才有希望。我在洛阳负责的就是管理学馆，在提倡读四书五经以外，我也倡导引进了一些西方的算学、格致学和化合学，逐步更新改造我们学馆的知识领域。”
对于这些文绉绉的话，一屋子人没有人能够听懂，只有江英子似懂非懂地认真听着，囫囵吞枣地咽下了一部分，缠着叔叔讲讲什么是格致学和化合学？江海潮拍拍英子的头说：“叔叔一下子对你说不明白，长大了，你学习了以后，自然就会明白了。”
江海阔不耐烦地说：“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酸吧，尽说些大人小孩弄不清楚的糊涂话。英子，不要缠你叔叔了，等你长大了，我拿银子让你出国去长见识！”
小英子高兴地来同爹爹拉拉钩，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家宴的气氛让这个小女孩烘染得更加热烈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曹敬生就从裕州赶到了江家，毕恭毕敬地拜会了江海潮。
江海潮说，父母官大人这么忙，还来看下官，实在不好意思。但他无法拒绝曹敬生的盛情，请前来拜见自己的曹大人到客厅里叙话。
曹敬生的到来，让江七爷更加兴奋，马上吩咐江海阔大摆宴席。江海阔说，我看这样，还是请曹大人到永隆酒家去吧。江七爷不同意，江海阔只得在客厅里摆下酒席，又请来了戏班子和响器，在酒宴旁细吹细打，接待规格比以往招待任何客人都高。赶集的乡下人，聚在江府高高悬挂的大宫灯前，听见里边传出的丝竹鼓乐，都说老江家一定是有了大喜事。
宴毕，撤去了鼓乐，曹敬生和江海潮剔着牙，坐在客厅里说话。两个人都不能也不敢议论朝政，只说了不少官面上的大话、套话。
当说到地面上不太平时，曹敬生告诉江海潮，赊店街接连遭受了两次匪患。江海潮问江海阔是不是真的？江海阔原来不打算告诉他，既然曹大人把话挑明了，只好把七峰山蹚将两次前来袭扰的事情说了。
江海潮慨叹说：“天下不太平啊，洋人在香港、澳门、青岛、天津频繁犯境，太平军东征西战，捻匪飘忽不定，内乱外患，逼得朝廷自顾不暇。要不是曾大帅的湘军和李鸿章的江淮团练武装苦苦御敌，这些祸乱要成气候了。”
曹敬生问：“洛阳一带的地面上匪患严重不严重？”
江海潮说：“怎么不严重？简直严重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黑圩栾川一带，有匪首十多个，都有诨号，叫做‘八丈高’、‘天罡星’等，这些蹚将头子，‘飞叶子’、‘叫场子’、‘拉票子’，无恶不作。”
江海阔不知道土匪还有这么多的路数，江海潮解释说：“这些都是土匪黑话，所谓‘飞叶子’，就是往庄户人家送个条子，限几天内送钱财到什么地方，到时不送就杀人放火；‘叫场子’就是派小喽啰到村口或某家院门口，高声亮出匪首字号，限期交钱，要这些庄户人家，‘如期送到算没事，过期不拿拉火鞭（烧房子），闺女媳妇都捞走，房子改成门朝天’；‘拉票子’就是绑架人质，索要赎金。”
江海阔听了不禁咋舌，问那里的官府和百姓都采取了什么办法防匪？
江海潮说：“有啥好办法？官府剿灭不了这些匪徒，百姓只好修寨自保，其实也不好自保。有民谣说，‘上了寨，死得快；进了城，死一笼；满山跑，活到老。’很多村庄的人晚上不敢在家过夜，天一黑，扶老携幼在村外找一僻静处安身，轮流放哨，以避土匪。”
江海阔奇怪地问：“既然这样，修那些寨子干什么？”
江海潮解释说：“本来修筑寨子是为了防御土匪的，可在山区，起不了多大作用，因为修筑的寨垣，每寨只能容纳百十户人家。农民白天劳作，晚上牵牛赶猪进寨，寨子反而容易成为土匪攻击的目标，所以有‘上了寨，死得快’的说法。”
江海阔说：“这么说来，还是住在山里好，有地方藏身，修不修筑寨子都行。”
曹敬生叹口气说：“想不到匪患这么严重，老百姓可遭大罪了。”
江海潮说：“是啊，这些土匪有的是家徒四壁，沦为匪徒，有的是犯下罪恶，怕官府抓捕，上了梁山。当上土匪就失去了人性，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有的土匪还稍微顾及一下本乡本土的情面，留有余地，更多的土匪灭绝人性，坏事做尽。我回来时听说，栾川有一个男人被蹚将拉了票子，家里实在没钱赎，土匪将那人耳朵割下送到家里催钱，那人的妻子一见血淋淋的耳朵就吓晕了，醒来后光哭不吃饭，几天便死了，那男人也被杀了。更可恨的是，有一帮土匪捉住村里一个管事儿的活活烧死，把人家十六岁的女儿捉住脱了裤子，用绳子拴着脖子，敲着锣游村当猴耍，那女孩儿又羞又痛，过后跳井死了。”
听了这些话，所有人无不痛恨那些残暴的土匪。曹敬生说：“江大人，我们这里，对土匪绝不轻饶。在你回来的前几天，赊店街捉到了两个土匪，我让你大哥把他俩就地处决了。”
江海潮这才知道了这件事儿，略略听了江海阔说明情况后说：“这件事儿虽说不该我哥办，却也办得好，抓住土匪，立即处决，虽说是雷霆手段，却也是菩萨心肠，治乱世用重典嘛。曾大帅刚开始在湖南办团练时，也在湘西杀了一批扯旗造反的人，地面上才绥靖了。其实，你不杀他，他也杀你，我见塘报里说，捻子里有一个总蓝旗主叫赖文光的，就是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
曹敬生敬佩有加地说：“江大人讲的道理太对了，诛灭匪帮，保护百姓，是咱衙门的责任。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嘛。”
江海阔知道这是曹敬生在吹牛，反正吹牛也不交厘金，随他怎么信口雌黄去。幸亏他不知道曹敬生在黑龙潭屙了一裤裆，要是知道，准会笑掉大牙，这个曹敬生的牛皮，吹得实在太大了。
江海潮说：“我这是在自家人跟前瞎胡扯的。”说着，向曹敬生抱拳拱手：“我家里的平安，全都仰仗曹大人您治县有方了！”
曹敬生脸一红：“那是，那是，江大人您尽管放心就是了。”
江海阔不忍心拆穿他的鬼话，没有接话。但听了江海潮这番话，忽然想到自己主持修筑寨垣的事情。虽说“进了寨，死得快”，但赊店毕竟不是山区，人们遇到土匪打劫，没有地方可以躲藏，只能靠高筑寨垣的办法防范，更加坚定了抓紧修筑寨垣的决心。
送走了曹敬生，接下来，江七爷亲自陪着侄子看了两场戏。江七爷的这个安排，比沿街炫耀的效果更好，起到了很大的轰动作用，镇上的人都知道江家在外做官的江海潮回来了，多少人挤到山陕会馆里，不是为了看戏，而是为了一睹江海潮的风采。各个方面传来的赞誉，让江海潮心理上得到了很大满足，更让江七爷容光焕发，心情舒畅。
最让赊店人津津乐道的是，江海潮在到家当晚的家宴上，说要见一见冯国栋，果不食言，在江七爷安排的各种交际应酬繁忙之中，抽出空来，在山陕会馆接见了冯贵鲜和他的小儿子冯国栋。江海潮考量了一番冯国栋读过的诗文，这小子竟然背出了安徽合肥人李鸿章九年前中进士时写的《入都》诗，其中一句是，“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江海潮感到非常惊奇，问这个孩子是从哪里得到这首诗的。
冯国栋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这是从师傅苗赞圃送他看的笔记中读到的，觉得很符合自己的心境，就暗暗地记下了。
江海阔知道，这一定是苗赞圃在沦落开封时，从街坊市井中听到的古怪东西，记了下来，竟然卖弄给孩子们，立刻显现出不屑一顾的表情。
谁知江海潮听了说：“小小年纪有如此远大的志向，实在难得。”接着，江海潮又考较了冯国栋算学方面的知识，无论多么复杂的数字加减乘除，这小子一口说出，让江海潮自愧不如。
江海潮问冯贵鲜：“贵鲜啊，你的这个孩子，这么博闻强记，让我百思不解。你是个医生，苗秀才又不教他算学，他是怎么懂得这些知识的？”
冯贵鲜心中暗暗得意，又不便于当面夸奖儿子，谦虚地说：“还不是他自己瞎蒙的！不过，这孩子确实喜欢看书，也许是从他外公那里找到的一本《九章算术》，自己揣摩，无师自通了。”
江海潮对这一小神童赞赏有加，说赊店有此才俊，实乃万幸也。面对着江七爷、江海阔、冯贵鲜、戴广兴和王掌柜等人，不免兴奋，侃侃而谈：“贵鲜啊，你我是小时候的同窗好友，那时节，你们都说我才情高，学习好，其实你这个孩子，如果同期相比，远远在我之上了！你一定要好好地栽培他，让他的学业有成！”
冯贵鲜说：“您说得对，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有您这番嘱咐，我会牢牢地记在心上的。”
江海阔抑郁地说：“亚医圣当然望子成龙啊，听你这番议论，我倒想通了你大伯为什么逼孩子们学习，老爷子让英子也进馆读书，不说在我们商界，就是在全国，也是破天荒之举了。”
王掌柜赶紧讨好地表示佩服：“江七爷本来就是个有远见的人嘛！”
江七爷眉开眼笑，轻微地咳嗽了几声说：“这两个孩子都很有成色，他们能不能成才，我这个老头子是看不到了！”
冯国栋说起了孩子话：“江爷爷，你要好好地活着，要不了两年，我和英子给你考个进士看看。”
冯贵鲜责怪儿子多嘴，江七爷说：“好，好，我要活个千年王八万年鳖，让你们像你海潮叔一样，考取个功名给我看！”
江海潮说：“我说的意思，读书还不仅仅是为了考取功名，要做饱学之士，才是读书的终极目标。”
冯贵鲜问：“你不主张考取功名，学问那么深干什么？”
江海潮说：“贵鲜你不知道，现在私塾里教的五经四书，学写的八股文章，跟不上时代变化了。眼下西风东渐，国人应当向外国学习些先进知识了。”
冯贵鲜佩服地说：“你说得对，让孩子们学习点洋知识是很必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