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群人的赞扬声中,江海阔匆匆地离开这里,来到了竹木街。
街上的生意十分兴隆,徐源湘这家伙正在他的店里,和河北来的一个客商谈一桩大宗生意,刚刚谈妥。
见江海阔到来,徐源湘满面春风:“嗨,啥子风到大少爷吹过来唦?”
江海阔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找你就是有要事相商。”
徐源湘说:“店里的人声太嘈杂,咱们还是到会馆里去。”
两个人来到了九龙庙湖南会馆。
九龙庙处在九龙庙街上,离徐源湘的竹木、茶叶和绣制品的过载行不远。走过一排排大水缸时,徐源湘说:“大少爷,你看我这里既要防水,又要防火。一年四季,心都是提溜着的。”
江海阔随口答言说:“是啊,水火无情啊,镇上各个门店,都要把防火安全当经念。”
二人来到九龙庙,最前面的照壁是“九龙壁”。江海阔指指九龙壁说:“你这个九龙壁,抵得上开封龙亭外的那个九龙壁了。”
徐源湘也随口答言说:“是啊,我这里湖南祖宗们建的九龙壁,与山陕会馆里的大照壁一样,都是这赊店街的奇景啊,那个洋人西门蒙斯到了这里,都说难得一见哩。”
江海阔站在九龙壁前,仔细端详了一阵子说:“都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依我看,你们湖南人比湖北人还精明呢。湖北人盖的大王庙,只知道敬河神,不像你们湖南人,敬了九条龙,水龙、火龙都不得罪。”
徐源湘连连点头说:“对,对,运载货物靠的是水龙保佑,销售竹木靠的是火龙保佑。”
这个赊旗店的各省客商会馆,大都是以庙代馆,敬神、议事、聚会、唱戏的功能非常完善。不过,各省籍的客商敬的神不同,如河北客商盖的是柴王庙,江西客商盖是杨泗将军庙,庄王庙据说也是湖南人建的,后来,被各路戏班子占用了,现在干脆成了罗戏会馆,湖南人又集资兴建了这座九龙庙。
江海阔和徐源湘来到戏台后边厢房,那个湖南商人议事的房间里,江海阔把来意向徐源湘说了一遍儿。
徐源湘说:“大少爷,兴办团练,按说也不算咱这赊店镇的发明,我们老家已经干起来好几年了。听说现在曾大帅已经被皇上派遣到江西剿长毛子去了。他在他老娘去世时,回家里报丁忧,皇上就封他了个团练大臣,这团练就是首先从他那里开始的。”
江海阔听了这话,心里一沉,原来朝廷里允许搞团练。这个曹知县真他妈的老奸巨猾,竟然对自己说不敢做主。要不是自己威胁他,让他派人来保护商户,要不然出了事情由他负责,他还不一定同意建团练哩。心里一闪念,八成是这小子怕镇里有了武装,尾大不掉,他不便于挟持的缘故。
徐源湘告诉江海阔,曾国藩被湖南省人称“曾剃头”、“曾屠夫”,干团练不到四个月时间,就杀了三百多人,还说是治乱世从重典。在别的地方,团练办不起来,可到了曾大帅手下,这事情竟然办成了。曾国藩宣称,“用一方之良除一方之莠”,搞起来的团练组织,敢于杀那些刁民,杀那些吃“排饭”的饥民,手段很硬,所以向乡绅大户们筹措银两就比较容易。后来,曾国藩严格训练练勇,不几年就建成了一骁勇善战的湘军,比八旗兵和绿营兵还要了得,吓得长毛子太平军从广西桂林出来,路过长沙,都不敢进攻。转道去了江西,进军江苏,占领应天府,声势越来越大。咸丰皇帝正愁没有办法制服长毛子,就把曾大帅的湘军拉往江西、江苏去了。
江海阔正要往下问一问曾国藩是如何训练湘军练勇的,镇公所里的茶房孙六跑了一头汗,找到了这里,一见到江海阔,气喘吁吁禀报说:“曹知县派人来了,说带来了皇上的谕旨,王掌柜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赶快回去接旨。”
江海阔心里说,闯烂麻脸汉子瓦盆的人,八成就是这个裕州县城派来的官差,妈的,这些吃官饭的人,到哪里都是耀武扬威的。于是,对徐源湘说:“你看看这孙六多会说大话,到了咱们这里,哪还有什么圣旨?我这个不官不商的人,没有接旨的福气。”
江海阔回到山陕会馆,果然看见县里来公差的马匹,正在大院里的铁旗杆上拴着,“咴儿咴儿”地嘶鸣,镶有铁蹄匝的四只蹄子也不安生,“嘚嘚”地刨着地面上的青砖。
江海阔对公差说,慢待了,慢待了。公差带来了一张文告和曹知县的密信,江海阔来不及看,赶忙吩咐王掌柜安排人喂马,又说请差官到永隆酒家吃饭。公差说,江镇首,不必急,你还是先看看皇上的谕旨和曹大人的信再说。
江海阔听到真是谕旨,赶紧看了。这是一张朝廷发布全国的通告,大意是,清政府要求各省地方官普遍举办团练,不再限于长毛子已经到达的地区。并且丁忧或者请假在原籍的朝廷官员一律封为团练大臣,利用其人地两熟、便于联系地方乡绅的优势,专门负责团练事务,以弥补地方官员之不足。
曹敬生的亲笔信是这样写的:
海阔吾兄台鉴:
昨日汝来裕州,所陈之事,本县暂不敢答复。不料汝刚返镇,朝廷通告送达,除去了吾心病矣。眼下长毛子、捻子及匪患,纷扰不绝,无卒当为深忧,无饷亦足为虑。当今皇上圣明,布告全国,令我等抓紧筹办团练,足见兄之先见之明也。望汝等联合各路客商,迅速筹措银两、招募练勇,实施保国安民之要务。所行之事,均应便宜从事,只需把练勇花名册报上本县即可。
切切至嘱,静候佳音。
曹敬生上
江海阔想,这个曹敬生老小子还算客气,朝廷老子训示一下,你就可以顺水推舟了,不给一兵一卒,不送一枪一刀,你要花名册干什么,还不是好向上禀报,化作自己的政绩,再爬到偏五品的职位上?当下笑笑,同着王掌柜等人,庄重而且神秘地把曹敬生的密札锁在了抽屉里,让王掌柜把通告抄上几份,张贴在镇区的显眼处。然后对公差说:“请差官回县城回禀曹大人,说江海阔和赊店的乡约地保,一定遵照皇上圣谕和曹大人的训示,把团练的事情办好。我就不相信,有了上方宝剑,还有谁敢再故意懈怠!”
陪着公差吃过饭,把公差送走,江海阔真想回家,看看三姨太处有何动静,转念一想,反正晚上还要回去幽会,何必在乎这一时一刻?于是,乘着微醉,回到山陕会馆,倒头便睡,直睡到申牌时分。起来想想,还有好几个会馆没有去,也应该抓紧时间走走,但不用再多讲道理,有了皇上谕旨这张王牌,什么事情都好说了。
江海阔走出山陕会馆,一时拿不准主意,先去哪里为好?忽然想到大王庙的住持释演隆法师是一个很有趣儿的人,有一些精灵古怪之处,不妨前去会会。
说来奇怪,赊店街上,好几处以庙代馆的建筑内,其他地方都是由道士住持,唯独这个大王庙住的是一个和尚。这家伙据说是江汉三镇中著名的归元寺里的和尚,诗文武功都会几下子,归元寺里的方丈认为这家伙是个不安定分子,就把他放差到了赊旗店。
这释演隆法师到了赊店街,如鱼得水。道教为庙,佛教为寺,可大王庙的名称已经定下,他几度想改为大王寺,无奈当地百姓早已叫顺了口,不是谁想改就能改掉的。这个骚和尚住在这个寺不寺、庙不庙的会馆里,整天无所事事,渐渐地和湖北籍的商人打成了一片,又和当地绅士名流非常熟络。湖北商人们忙于经商,一般无暇顾及同乡会的事宜,就把会首这个虚衔拱手送给了他,释演隆法师很乐于做好同乡会的联络工作。
在他刚刚开始到来的那些日子里,还比较守规矩,在庙内朝诵暮课,从不外出生是非。据说当地一些恶少,曾经调笑着问过他:“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腰里的那个命根子,每天都会发硬,你当和尚的,六根清净,大约不会有这种征兆吧?”
释演隆苦笑着说:“怎么不会?只是次数不及你们多罢了。”
恶少们笑他:“那师父你是怎么硬的?”
释演隆说:“我可没有一天硬几回,一个月里,也不过硬那么三次。”
恶少们笑他的次数太少了,释演隆一本正经地说:“少是少,不过,每一次都硬十天左右。”
这个笑话,如同其他市面上的逸闻趣事,在街上盛传过一阵子。
到底是佛家自有清规戒律,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大和尚到妓院里鬼混过。湖北商人们凑了份子,为他雇了一个信佛的大脚妇人,人们传说他肯定与这一个婆娘做到了一处。反正这么多年来,这妇人一直和他住在庙院里,关起庙门,孤男寡女,白天吃斋不闻腥荤,晚上肯定清素不了。说来也怪,这个庙自从他住持以后,送子娘娘特别显灵,经常有乡下大户人家不会生育的妇人,都知道到这里可以求子,源源不断有若干娘儿们,来到镇上这座庙内,让那个大脚妇人陪着住上一个或几个晚上,没有几个不停上一年半载,就前来还愿的,可这个大脚妇人却从来没有生育过。尽管如此,在赊店街上,有一个规矩秘不外传,就是本镇内的妇人都不会到这里求子,体面的人家就连家里有了亡人,也不会请他到家里超度。
江海阔见到释演隆法师,免不了要和他调笑一番。释演隆法师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无论任何人讲他的笑话,一概不气不恼,只双手合十,诵念“阿弥陀佛”佛号,一些人往往会在他的认真表情中,不好意思再开他的玩笑。可江海阔他们几个,由于和这个和尚太熟悉了,调笑时,释演隆就不再念什么“阿弥陀佛”,往往用很机警的禅语应付裕如。当然,这些禅语中不乏性灵上的幽默。
这天,江海阔一见到释演隆,就说:“大法师,你近来又到几座奶头山上行了法事?”
释演隆就说:“世上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而饮。”
江海阔说:“别死嘴,我根本不相信你只和那个大脚妇人一个人睡觉。”
释演隆说:“那就烦江施主把宝眷送来,以身伺虎,救救出家人则个。”
江海阔说:“宝眷当然不会给你送来的,可你个骚家伙,应当把你的相好也贡献出来,让咱们这些馋猫乐和乐和。”
释演隆说:“出家人普度众生,江施主若遇上哪个快意的娘儿们,不要忘了贫僧,那正是贫僧把相好送给你的。”
江海阔一下子联想到三姨太刘玉坠,这家伙连自己刚刚恋上的心上人,也用臭嘴顺手牵羊了,不禁莞尔一笑。
江海阔对释演隆说明了来意,释演隆说:“请江施主放心,我们湖北的客商最和镇公所保持一致,我把你交给的捐资任务收上来就是了。”
江海阔要走时,释演隆法师双手合十:“江施主不问问其他方面的事情吗?”
江海阔有意考考这家伙,回过身说:“守着真人不说假话,我不问升官发财,就问问近期内有没有艳遇吧。”
释演隆定睛扫视了江海阔一眼,脱口而出:“江施主的眉梢上带有喜气,想必是已经艳遇过了,但今天晚上就不大可能了。”
江海阔说:“去你的,胡说八道,我哪能有什么艳遇?”心里说,这小子的眼真毒,什么好事都瞒不过他,但老爷子今天肯定不会回来,莫非是刘玉坠捏过自己手后又变卦了?
出了大王庙门,江海阔正在狐疑间,抬头看见江七爷的大马车一路走来,心里一阵沮丧,怪哉,真的让这个骚和尚说准了!
正是:
心上人心上事,
眉里来眉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