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人即帮己大少爷施舍
救兵如救火江镇首劝捐
整整一个长夜,苗赞圃一眼都没有眨,时而害怕,时而沮丧,时而冲动,时而消沉。脑子里翻江倒海,一刻也没有平息。有时,苗赞圃突然想到,刘玉坠很可能也同样在焦灼地等他、盼他,恨不能立刻过去与表妹见面。可是,忽地坐了起来,还没有下床,就感到腿肚子发软、抽筋,惊恐得要死,浑身没有一丝气力,只得又倒头卧床,安慰自己说,别去了,时辰已过,表妹不会再等他了。如果贸然前去,再撞见什么人,闹出个动静来,自己被人打骂羞辱不算什么,却把表妹给害苦了。长这么大,自己从来没有给表妹带来任何帮助,怎能再忍心去伤害她?苗赞圃气得捶自己的脑袋,抱怨自己一介文弱书生,最没有用处,连自己亲爱的女人都不能相见,不能保护,算什么东西?
忧愤出诗人,苗赞圃决定不再去和表妹幽会后,一腔愁绪无处发泄,披衣坐在床上,脑海里蹦出了一首《菩萨蛮》:
萧杀深院语声恶,
鹊桥无渡银河隔。
几欲重着衣,
却恨月已西。
凭窗听玉碎,
哪堪心儿坠。
谁知愁上愁,
唯余泪双流。
能诗会赋的苗赞圃,要是知道了此时的刘玉坠,已经屈从了江海阔大少爷,正在和另一个男人交颈共欢,一定会找把菜刀抹了脖子,哪里还有心情苦吟诗词?在他的心目中,表妹是圣洁无比的,除了那个糟老头子,根本不会与其他男人的皮肉接触。
苗赞圃觉得,自己再苦再难,也要为表妹活着。不仅是因为表妹在孤独无助时,自卖自身,屈辱地嫁给江家,当了江七爷的小老婆,让苗赞圃抱悔终生,而且因为从小到大,表兄妹二人,两小无猜,感情甚笃。现在,两个人的父母都不在了,这世上再没有比这个表妹更亲更近的人了。
想当年,表妹还没有寄宿到自己家里的时候,时常从饶良寨后街跑到前街自己的家里,给他送来从山上摘来的一捧酸枣儿,或一兜棠梨儿。她自己一粒也舍不得吃,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自己,逼着表哥吞在肚里。舅舅上山当了蹚将(土匪),刘玉坠成了自己家里的一员,为了供自己读书,她和母亲一样,把吃的,穿的,全尽住自己。有多少次,等自己吃饱了,母亲和表妹才把锅内的稠饭再添上水,煮一下,“吸溜儿吸溜儿”喝光,对付过去。可自己到底有什么可以对得起表妹的称道呢?倾家荡产后,自己没有跃进龙门,却落了个一贫如洗。终于找到表妹的下落时,已经是花落别家。仍是这个表妹,推荐自己来江家坐馆,让自己有了体面的生活,从此能够经常见面。那种不可言传的深情厚意,融化了人生的一切苦痛艰辛。他和表妹眼看着江七爷老之将至,心眼里充满了希冀,相信终有一天,表妹会和自己走在一起。苗赞圃甚至多次设想,等老头子百年以后,即使江家不把表妹扫地出门,自己也要偷偷地和表妹私奔,谅他江家也不会把自己和表妹怎么样。
就这样,苗赞圃直到天明时分,才打了一个盹儿。早晨起来,头昏脑涨,黑了两个眼圈儿,下眼泡肿出了好大的眼袋子。吃早饭时,苗赞圃没有像往常一样,见到表妹的身影,心里更加惆怅,意识到表妹肯定恨死了自己这个窝囊废、负心人。巴望着表妹出现在自己身旁,把昨天晚上的遭遇讲给表妹听,求得她的谅解。可是到了江七爷回来前,再也没有见到表妹。
在陌陂,江七爷到各个佃户家里走了一遍儿,吩咐车把式套车回赊店街,佃户们苦苦挽留他,江七爷说,还是回去吧,你们都很忙,开春以后,我还会再来的。大伙见江七爷执意要走,只得听从江七爷的安排。洋教士西门蒙斯找到江七爷,说有一箱子东西,要通过赊店水路运往广州的英国领事馆去,请江七爷帮忙捎回去。江七爷爽快地答应了,对西门蒙斯说:“洋大人,你干脆和我一同回镇上好了,我交代大儿子海阔,让他帮助你办。”
西门蒙斯非常高兴,连声道谢,坐上了江七爷的马车。郝管家和车把式把西门蒙斯的一个大木箱子抬上了车,江七爷想,是什么东西,这么沉重?又不好意思问,心里说,在这一带穷乡僻壤里,洋教士肯定敛不来金银财宝,这个洋人八成是个“套子客”(注:土语,棉被里的棉花叫“套子”),不过是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把这些破东西漂洋过海运到英吉利去,实在是不合算的事情。
临行时,陌陂的老少爷儿们、大姑娘、小媳妇都出来送行,也不知是送江七爷还是送西门蒙斯的。只有江七爷心里明白,这个西门蒙斯真有本领,竟然在这么不长的时间内,笼络了这么多人。
马车回到江家大院,天已经擦黑儿。江七爷命人去把江海阔叫回来,又让人为西门蒙斯安排吃饭休息。
再说江海阔,一天之中,虽然时刻想晚上要和三姨太再次幽会,可一些事情不得不办。尤其是兴办团练、招募练勇的事情,发布了十多天,除了收上来一些银子,其他方面的响动不大,让他不免有些焦躁。
上午,江海阔打算跑一跑广东、江西、福建、湖北、湖南、河北等几个会馆,与广东会首顾阿谦、江西会首段如霖、福建会首靳效好、湖北会首释演隆法师、湖南会首徐源湘、河北会首沈留玉,分别碰头商量一下,结果只跑了两三家会馆就已经接近中午。
江海阔最早经过广东会馆时,本来打算见一见顾阿谦,一想到顾阿谦的粤语白话好像鸟叫一样难以听懂,就有点泄气,再加上广东客商为数不是太多,那家伙对于参与镇上的一切事务随大流,不积极,就放弃了见他的念头,转身去了杨泗将军庙。
这杨泗将军庙是江西船帮和商人合资,在山陕会馆建成后不久兴建的。敬的神仙不知是宋朝的杨四郎,还是那个能够降服雷神的菩萨杨道和,不但本地人不知道,就连江西籍的客商们也说不清楚。
杨泗将军庙的规模并不太大,但坐落的地势很不错。从宁吉街向南,一路上坡,有百十阶石台阶就可以进入山门。说是“山门”,其实这里根本不是山,只是在由河道形成的高台上,坐西面东,隔街正对码头。
江海阔好不容易找到江西会首段如霖,与这个糟老头子笑骂了一通,段如霖请他到自己开设的瓷器店旁边的茶馆里,泡上功夫茶,边饮边扯。
江海阔问:“老段,你这老小子打算什么时候回老家?”
段如霖说:“今年的春节不打算回了。”
江海阔感到奇怪:“你这家伙,年年不到腊月二十就蹿烟了,怎么今年不着急了?该不是让滴香阁哪个小娼妇绊着了腿,乐而忘返了吧?”
段如霖黯然神伤:“唉,到了年关,谁不想回家团聚?可是今年不行了。景德镇家里捎信来,劝我千万不能回去,长毛子已经打过了九江,一路上凶多吉少啊!”
江海阔陪着叹气道:“是啊,天下不太平,有国难投,有家难回啊!老段,我正是要和你商量商量兴办团练、招募练勇的事情,近来捻子活动得厉害,据说已经蔓延到咱们这里了,不要说他们一捻儿一捻儿的,成不了气候,可他们是专冲着官府、乡绅和客商们来的,积少成多,不知何时就来一下子,让人吃不消,不得不防。我近来最焦虑的是七峰山一带的杆匪,这些蹚将痞子虽不攻城略地,却打家劫舍。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咱这赊店街是块肥肉,说不定早已被盯上了。咱们这个镇上,虽说号称‘天下第一店’,可连个寨垣、壕沟都没有,官兵又不会来保护我们,若再不搞一点团练,真有了风吹草动,可就来不及了。”
段如霖一边不停地给江海阔添茶,一边说:“不瞒你大少爷说,我们几个会首也都私下里议论过,兴办团练是势在必行的好事情,只是不知你打算办多大规模?”
江海阔说:“我打算办一个小营,征募六十个人为宜,成立三个哨,每哨二十人,分为街哨、水哨和马哨。关键时候合起来抵御外侮,平时里分别维护市面、水路和旱路运输的秩序,你看怎么样?”
段如霖击节称赏道:“好啊,大少爷,你考虑得很周全,我就是怕你不考虑我们这些吃水路饭的。现在指望镖局,那是不行的,没有人能够出得起那个大价钱。只要码头上有人护卫,我们的货物就安全了。你放心,我串通一下江西客商,保证完成你交给的捐资数目。”
江海阔感到很满意,告辞出来,说要到湖南会馆去找一下徐源湘,听听他对兴办团练的看法。段如霖说:“大少爷你是个大忙人,我就不留你了。”说罢,送江海阔出来。
出了茶馆,二人刚刚走了没有多远,正要拱手作别,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传出来一个男人的号哭声。江海阔说:“在你这瓷器街上出的事儿,你责无旁贷。走,咱俩去看看是啥缘故。”
两个人分开众人,见一个中年麻脸汉子守着一车破瓦盆号哭不止。问了众人,才知道这个人是南阳府南边的瓦店人,用独轮车推了一车瓦盆,到这里趁年下好卖,专门到瓷器街上出售。不料刚刚走到这里,还没有来得及摆放,就看见一个官府官差骑快马冲了过来,这汉子躲闪不及,一车瓦盆摔得粉碎。
江海阔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叫着了卖瓦盆的麻脸汉子:“不要哭了,一车瓦盆该值几个小钱?值得大哭小叫,丢人不丢人?!”
周围人说:“算你这小子有福气,碰上我们镇里的镇首了!”
那个麻脸汉子直起头来,对江海阔说:“老爷有所不知,虽说我这瓦盆值不几个钱,可我老娘正在病着,等着我拿钱买药、买米下锅哩。这一车瓦盆碎了,我老娘不是病死,也要饿死了。”
江海阔说:“这么说,你还是个孝子了。”
江海阔从衣袋里掏出来一个小银锭,对麻脸汉子说:“这一点银子,估计够你这一车瓦盆钱了,你赶快拿着回家吧。”
段如霖见状,也掏出一些散碎银子,交给江海阔,江海阔把银子递给那个麻脸汉子。麻脸汉子脸涨得通红,坚辞不受说:“老爷,我的瓦盆打了,算我倒霉,怎能让你赔偿?”
一群人起哄说:“瞧你这个大麻子,真是奇怪了,刚才还哭得死去活来,现在碰上了好心人,倒拿起大来了。”
麻脸汉子说:“不是我不接,是俺妈经常说,要当正派人,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不受人施舍,不要人可怜。”
江海阔倒有点佩服起这个人的人品来:“这么说,我伤了你的自尊心了。这样办,这些钱算我和段掌柜借给你的,你先拿出买一些米面,再给你娘抓药,你看行不行?”
麻脸汉子说:“行是行,可我到哪里找到你还你的钱?”
江海阔心里说,哪里指望你还我钱?顺嘴说:“这不要紧,你只要到山陕会馆,问一下姓江的就行了。”
麻脸汉子接过银子,跪下向江海阔“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谢谢老爷,谢谢老爷,有你这些钱,我老娘算得救了!”
江海阔又问麻脸汉子:“你家里还有没有瓦盆了?”
麻脸汉子说:“还有一车。”
江海阔说:“那你回去安顿一下老娘,然后把瓦盆给我拉来,我自有办法帮你处理,你看行不?”
麻脸汉子说:“那敢情好,我到后天拉来,到山陕会馆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