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历史掌故,苏瞎子不知说过了多少遍,听戏的人虽说大多是本地人,早已烂熟在心,并不觉得反感,只是一边喝茶、嗑瓜子、抽旱烟,一边耐心地听。强善听不进去,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这时,王掌柜派出的保丁到了这个场子,一看尽是老头、老太太,根本没有想到强善会藏在其中,所以扫上一眼就走,结果找遍了赊店各条大街,也找不到强善的踪影,回去交差去了,按下不表。
再说江海阔回到江家大院,没有进二堂前的东厢房自己卧室,径直走到三堂后院的书房门外,听到几个孩子大声念书,折转身去了最后边的三堂屋。老眼昏花的母亲正在里屋床上,逗小女儿英子玩耍。江海阔向母亲请安后,问母亲,父亲到哪里去了?母亲告诉他,这老东西早晨起来,吃了早点,让三姨太给他梳头后,叫大把式套上马车,与账房先生郝同立一道去陌陂了。江海阔又问了母亲,二姨太和三姨太在不在家里?母亲又告诉他,二姨太可能去店里帮助你弟弟海龙照顾生意,不知道三姨太是不是在家里。
江海阔心里不禁一阵狂跳。他知道,在陌陂乡下,江七爷购买了三十多顷地,租给乡下人耕种。年年到了这个时候,老爷子要到乡下慰问一下这些佃户。乡下人为自己家里种地,远远比为其他地主种地收的租子低,常怀感激之心。老爷子一去,肯定会有几家大一点的佃户摆设酒席,招待江七爷,所以老爷子很可能要在那里逗留几天。因此,找老爷子商定打发苗秀才的事情,只能等他回来以后再说。
江海阔问了母亲起居、胃口等情况,嘱咐母亲注意保暖等一些不咸不淡的话,女儿英子缠着江海阔,说要为爹爹背上一段《论语》。江海阔把英子抱起来,心不在焉地听她吱吱呀呀地背了一阵子“子路、子贡与孔子的对话”。要在平时,江海阔一定要夸夸英子的聪明颖悟,可这时心里有事儿,搪塞了女儿几句,对母亲说,自己要到镇公所去。母亲说,你忙你的去吧,江海阔走出门来。
江海阔走到二门弄堂,折转身向后看看,堂屋没有动静。轻手轻脚地回到三姨太的窗下,听了听没有什么动静。江海阔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狂跳,定定神,到三姨太门前敲了敲门。
好一会儿工夫,三姨太刘玉坠才身穿睡衣,半开半掩地开门,堵着门口,神色冷淡地问:“大少爷,你找我有啥事儿?”
江海阔顿时语塞,面红耳赤地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看看你在干什么。”
三姨太咧咧嘴角,抑郁地说:“是不是你爹下乡时,跟你交代什么了?”
江海阔急扯白脸地说:“三姨娘,你别多心。”顿了一下,涎着脸说:“你难道不知道我,我,我是关心你嘛。”
三姨太冷冷一笑说:“谢谢大少爷关心。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要是没有什么事情,请忙去吧,我要去躺一会儿。”说完,把门掩上,插上了门闩。
江海阔招了个没趣,非常扫兴,脸上灰嗒嗒的,走到大街上,回头扫了一眼自己家里的一溜儿大门面房,熙熙攘攘,自己老婆,同父异母的弟弟江海龙,弟媳,二姨太和那些伙计们,肯定在里边照顾生意,自己无心去过问,悻悻地去了山陕会馆。
江海阔走到镇公所门前,恢复了庄严。进了镇公所,王掌柜他们几个慌忙立起身来,让江海阔坐下。孙六赶紧捧上水烟袋,倒了茶水。
王掌柜说:“我已经派四个保丁去找强善了,眼下还没有信息。”
江海阔说:“这是个鸡毛蒜皮子事情,让他们找去。我主要是关心筹措银两,招募练勇的事情,已经几天了,有没有进展?”
王掌柜说:“招募练勇的钱收了一些,各街道上的商户很圆滑,口头上对这件事儿说拥护,但交钱并不踊跃。只有外地来的商号积极,找上门收钱时,没有不肯给的,收上来的已经将近四百多两了。特别是蔚盛长票号的大当家常华远,亲自带了两封五十两纹银送过来,还夸奖咱们镇公所有远见,办了件大好事儿。不过,修筑寨垣、壕沟的钱,因为数额较大,没有两三个月,恐怕难以凑出来。”
江海阔说:“论集资,外地商人历来比本地的积极。这些本地商户,不压着他们的头皮,谁也不肯放血。这事情不能急,要一步一步来。招募练勇的事情有没有人报名?”
王掌柜说:“我正在为这件事儿发愁,钱好凑人却不好凑,眼下还没有一个人报名。”
江海阔说:“街上吃闲饭的人不多,再说,舞刀弄枪的,是玩命的事情,好多人还对这件事儿不理解。我看不行的话,也要向各条街摊派,要求每条街都抽出人来。实在招不上来人,我们干脆到乡下招募去。”
王掌柜说:“乡下人恐怕不宜,镇上的财产与他们不连心,不会有人肯卖命的。”
江海阔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这么啰唆?乡下人与街上人一样,谁的财产谁连心,不见得街上人更积极。依我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乡下人为了挣钱,比街面上的人更勇敢。再说,又不是派出去打仗,只是为了保护百姓,防范侵扰,又不是天天要打仗。只要肯出钱,什么事情办不了?”
王掌柜连连点头说:“大少爷说得在理。哎,差点忘了告诉你,厘金局的邱大人派人过来,说招募练勇的事情非同小可,必须上报县府衙门。此外,一旦成立起来,厘金局要向我们抽壮丁税。”
江海阔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地骂起了这个厘金局的邱大人。这个邱大人,是赊店镇唯一的朝廷封过的官员,专门驻扎在镇里,搜刮地皮。他名为自厚,却为人刻薄,自厚的只是脸皮。街上的商户百姓,没有人不讨厌这家伙的。江海阔心里说,他娘的,还没有支起“包子棚”,他就要赶着要收“包子税”了。可这个家伙说的招募练勇要报县衙,倒是应该考虑的事情。不然,国家这么不太平,招募练勇是要有谋反嫌疑的,要是上边怪罪下来,谁都吃不完兜着走。想到这里,就对王掌柜说:“这事情好办,我去裕州一趟,找找曹知县,相信他会支持的。就是不支持,反正也向他禀报过了,礼多人不怪,犯不了招兵买马的谋反罪。实在不行,我再到洛阳府去,让我弟弟江海潮出面跟南阳的知府说说,保家安民,理所应当。”
话说到这里,王掌柜说:“好,大少爷考虑得很周到。上边的事情你去应酬,下边的事情我抓紧办理就是了。”
江海阔说办就办,带了一些银票,骑上一匹快马,到正午时分,就跑到了裕州县城。县衙里的门子,见到江海阔来了,彼此很熟络,少不得孝敬一些小礼,门子立刻禀报曹知县曹大人,曹知县立即着便服,召见了江海阔。
曹知县听江海阔说要招募练勇,沉吟了半天才说:“江镇首,你们这个决定简直是胡闹!谁给你们这么大权力,让你们招募练勇?这不是犯上作乱吗?”
江海阔一听,有点着急。赶紧把带去的银票呈上去说:“曹大人,并不是小人自作主张,擅自贸然行事,而是赊店镇所有商户的共同意愿。赊店街的情况您是知道的,到处都是商户,却没有一点防范措施。要是杆匪们操心,一打一个准,真打起来,恐怕与您县太爷的脸上无光。”
曹知县见了银票,口头上有点松动,想了想说:“江镇首讲的不能说没有道理,可这种招兵买马的事情,责任重大,本县似乎做不了主。你看是否这样办,等我向府台请示以后再说。”
江海阔说:“曹大人所虑很周到,可眼下风声紧张,杆匪随时都有袭扰的可能。要不,是不是这样办,请曹大人派去一些衙役、捕快,帮助防护一下好不好?”
曹知县一听这个要求,马上否认:“这怎么行?县城离七峰山最近,这些杆匪已经多次来犯了,我手下的兵丁并不多,分不出来。”
江海阔愁眉苦脸地说:“您要是这么说,就难办了。若是赊店街出了问题,都是在您的治下,您老人家总有脱不尽的干系,您说到底怎么办才好?”
曹知县捻着胡须,想了想说:“罢罢罢,就依你说的办吧。反正瞒上不瞒下,你们招募练勇又不是扯旗造反,没有多大了不起。嗨,这当官就要负责任,你要是不告诉我反而好了,我装作不知道,你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倒出不了啥问题。”
江海阔说:“我们原来的确没有打算向你禀报,可厘金局里的邱大人一定要让我们向你禀报的。”
曹知县恨恨地说:“这个邱自厚,尽给我惹事。今年上交的国库厘金,到现在也没有收整齐,让我在上司那里交不上差。”
江海阔急忙说:“曹大人,邱大人对皇上还是忠心耿耿的,您不要怪罪他。本来收厘金的事情,就是得罪人的,邱大人也很作难啊。”
曹知县说:“江镇首,你不是外人,我跟你交个底儿,他邱自厚作难不假,我也作难,皇上更作难啊。现在国家可不是康乾盛世了,长毛子、捻匪作乱,日本人虎视眈眈,西洋人也找事儿,内忧外患,开销巨大。明年的税赋很可能要加重,你心里要有底数。”
江海阔吓了一跳:“曹大人,税赋不敢再加重了,商人们吃不消,商人没有利润可图,还做什么生意?逼得紧了,很可能会激起民变。”
曹知县说:“我有什么办法,朝廷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江海阔说:“那就请曹大人多多关照赊店街,千万不能再加重税赋了。”
曹知县说:“这个是自然的,江镇首,你也要替本县操心,那里的事情,我就仰仗你了。”
江海阔说:“多谢大人高看,只要大人用得着,小人自当肝脑涂地,敢不效劳?”
两个人谈得正热火,只听曹知县扯着嗓子,高喊一声:“上茶!”
江海阔见大人赶他走,赶紧知趣地告辞。
回到镇上,江海阔安排手下人继续抓紧把招募练勇的事情办好,不可懈怠。
接下来的几天里,镇公所里的办事人,按照各自分派的活儿,分别到各条街道收款派差,敛钱的事情,天天多多少少都有进项,仍然没有人报名参加自卫团练。
正是:
偷情总因难下手,
办差照样碰钉子。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