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周克经过了有名的发廊一条街。那是一些通常到了夜晚才营业的发廊,此时正幽幽地散发着红色的灯光。其中一家发廊里,有个男人正用一只手握住女人手,另一只手搭在女人的腰间。两人在练习摇船和转圈圈,练习跳舞。那女人穿着一袭黑色的裙子,男人像一只老鼠一样,用手在女人的裙子间笨拙地掏啊掏,最终掏出了一条缝。他有些放肆地把手伸了进去,女人尖叫一声,“咯咯”笑了起来,很像一只鸡。周克朝里看了看。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挂着胜利的笑。这样的情景,周克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周克早就已经知道,那条缝是早就存在的。否则,男人的手,根本无法乘虚而入。
在发廊街的尽头,三个青年正在殴打一个躺在地上的年轻人。哭声从地面发出,听起来很恐怖。
周克绕开那里,快步往前走。离家已经不远了。沿途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一家非常简陋的理发店却还在营业。坐在店内的,是一个穿着普通的中年女人。周克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剪头发了。
他走了进去。
9
中年女人把一块脏兮兮的布围在周克的粗脖子上,开始替周克洗头。她的手很灵活,周克的头发很快就翻起了一层泡沫。
“先生,你贵姓呢?我姓李,单名一个‘湘’字。你的头发很柔软,和我儿子的一样,摸起来的感觉很好。”
周克静静地听着,听任她的手在头发上自由地活动。
“好是好,就是少了一些。你长得好帅啊,不去拍电影的话真是可惜了。是了,你在掉头发啊,很有可能会秃顶。我老公之前也是这样,后来全秃了。我建议你哈,要想办法把青春留住。都说了,男人四十一枝花,鲜花需要绿叶衬托,头顶也需要头发衬托嘛。头发掉光了,麻烦可就大啦。你说是不是?”
手仍然在周克头上来回活动着。头发和洗发水一同孕育出的泡沫,在头顶上不断地死亡。
“哎呀,要留住头发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这儿就有一种特效的生发剂,保证管用。我强烈推荐你用上一个疗程。我老公一个疗程都没有用完,原本已经光秃的头顶就重新长头发了。你知道他以前像谁不?像罗家英。难看死了。人家都笑他一毛不拔。你想象一下,没有毛,怎么拔啊?真是的。不过现在好多了。先生,你猜猜看,你猜他用了特效生发剂后像谁了?”
女人的手开始在周克头上应付似的转着圈圈,估计是累了。她的舌头,却还没有疲倦。她在等待周克的答复,周克却一直沉默着。她只好自圆其说:“他现在像周润发了。”
周克原本以为这家理发店和发廊街上的会不同,单是理发,不会有“特殊服务”,没有想到判断还是严重失误。
“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
“哎呀先生,怎么能不要呢。你也太自暴自弃了。虽说十个光头九个富,但还是有头发好看一些。你是帅哥啊,头发掉了就可惜了。先生,你平时看不看电视,我喜欢台湾那个马英九。他头发很多,帅气。你也可以很帅气的,买一个疗程回去试试吧。”
“先生,除了我老公,还有很多中学老师都用过的。我想你应该也是老师吧,听说最近你们还集体示威了,要求加工资。就应该这样。现在做老师很辛苦的,压力可大了,其实现在大家压力都大,生活多不容易啊,不掉头发才怪,好在有特效的生发剂。”
中年女人一直在兜售。花了这么多的时间还没有把周克拿下,她有点不甘心。眼前的男人又没有一点脾气,更把她的火气提了起来。周克头上的泡沫已经所剩无几。女人把周克领到了洗脸盆前,把周克的头按在盆子里,准备替他清洗。看着那唯命是从的头,她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想要敲一下的动作。
“这块木头,气死我了。”女人在心里说道。
她让周克重又回到椅子上,开始给周克剪头发。她非但没有死心,还越想越觉得生气。替周克刮胡子时,剃刀一不小心在周克脸上划了一下。鲜血很快就把伤口掩盖住了,疼痛却还在。周克甩开女人的手,猛然站了起来。他面对女人举起手,想扇她一巴掌。
“哎呀,我是不小心的啊,对不起对不起,就流一点血而已,没关系的。”
举在半空的手,还是放了下来。
“先生,你还没给钱哪……嗨,算了。”
10
周克捂着受伤的脸回到了家。血已经止住,伤口却仍旧有点疼。周克推开门,上楼,陈碧玉正躺在沙发上敷面膜。
“老公,是你回来了吗?”
陈碧玉说话时仍然闭着眼睛,周克看着那张被白色的面膜覆盖着的脸,疲乏而麻木地应了一声。
陈碧玉起身给周克拿了一瓶晚宁奶。他现在一点喝奶的欲望都没有,却还是接了过来,顺从地喝完了。周克喝得很勉强,有几滴奶从嘴角溢了出来,落在衣服上,还有一滴停留在嘴角上。
“你剪头发了?”
“是的。刚才回来顺路,就顺便剪了。”
“现在这样子挺好的,比原来精神,有点当官的范儿了。”
周克暧昧地笑了一下。
“那你先洗澡吧,洗完舒服一点。”
周克从陈碧玉手里接过换洗的内衣,转身走进了浴室。拧开喷头,从里面流出来的水照旧带着陈碧玉所需要的温度。周克并没有伸出手去调节。一股空虚,在周克的身体里风一般鼓荡着。
洗完澡的周克回到了房间,坐在书桌前梳理不足一寸长的头发。放下梳子的瞬间,周克发现,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本公务员考试所需要的书。周克用手指掀开了其中一本的扉页,正好看到一张卓越网的发货单,下单的人是陈碧玉。
周克合上书,把梳子放在上面。
他又想起了筱麦,想起那对母女,还有给她们算命的那位年轻的盲人。他的手无意识地拿起了笔。一个小小的金属圆点,开始在纸上跳舞,跳那早已有些生疏的舞。一首命为《看手相》的诗,在舞蹈结束时显了形:
我把手掌给你
你抚摸着我的血肉,我的命运
神态安详,心宽体胖
让我想起
一只倒挂在半壁的蜘蛛
我也在度量着一张陌生的网
你的血肉清晰可见
但你的命运,你的旅程
同样难测
你的双眼干涸,皲裂,缺乏生气
然而最为幽深
你我都一样
是沉入虚无之海的蜘蛛,缓慢前行
你我是敌人
彼此试图突入,理解,洞悉
你我更像战友
在被悬空的时光里
思量着,谁人给出的哑谜
以及落满灰尘的手势
搁下笔,周克突然想起了一位他大学时很喜欢的作家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他曾经说过:“在物理实验课上,任何一个中学生都能验证科学假设的准确性。但是,人只有一次生命,绝无可能用实验来证明假设,因此他就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为自己情感所左右到底是对还是错。” 在《小说的艺术》里,他又把“缺乏经验”看作人类生存处境的性质之一:“人生下来就这么一次,人永远无法带着前世生活的经验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人走出儿童时代时,不知青年时代是什么样子,结婚时不知结了婚是什么样子,甚至步入老年时,也还不知道往哪里走:老年是对老年一无所知的孩子。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的大地是缺乏经验的世界。”也许就像他所说的,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一种失败吧。不管你怎么努力,到最后,都是失败。
周克再次置身于一片茫然之中。
11
周克在床上躺下了。
头发这么短,这时候完全干了,再也不必担心会把枕套弄湿。周克开始凝视墙上那个抱水瓶的少女,画挂在房间的墙上已经有两年,此时也落满了灰尘。
周克在无意间看到了书架上的那本《个人的体验》。他想起了小说的结局:不幸的鸟,最终让那个孩子活了下来。他又想了那个叫安敏的老师,他说过,这是个人对命运的承担。承担是一个积极向上的词,承担也是一种积极向上的行为,安敏似乎有点一厢情愿了,鸟似乎没有这么积极向上。可是周克心里想,他还是钦佩鸟的,毕竟,鸟作出了选择,不论对错。
周克闭上了眼,却照样能感觉到陈碧玉进来了。
在周克的记忆里,陈碧玉有个固定的睡姿:每次睡觉,她都会把身子侧向周克睡着的那一侧,左手搂着她的腰,右手搁在周克的肚皮上。这一回,陈碧玉没有这么做。
周克睁开眼,找到了陈碧玉的一只手,轻轻地咬了一下,然后把它放回她的小腹上。周克的手,也留在了那里,留在了陈碧玉的小腹上。
“碧玉。”周克轻轻地叫了一声。
“嗯?”
“我们结婚吧。”周克的声音照旧那么轻。
陈碧玉将她的头稍稍移动了一下,把周克的整张脸都纳入了她的视野范围。
“你的脸怎么又受伤了?”陈碧玉伸手摸了一下那道伤痕。
“是刮胡子的时候让剃刀划伤的。”周克平静地说。
12
“碧玉。”
“嗯?”
“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结婚?”
“傻瓜,我能不愿意吗?都被你生米煮成熟饭了。”
“你真的放心和我在一起?”周克在说话的同时闭上了眼。
“你要是肯听话的话,我就放心。”
“嗯,我都听你的。”
“不过你不能这个样子向我求婚。你要先准备戒指,我要钻戒,要大的。”
“好的。我改天去买。”
“你再想想,有什么方法在婚礼上给我一些意外惊喜。现在和你在一起太没悬念了,你做什么事情都会被我猜中。”
“好的,我再想想吧。现在我感觉太累了,想好好地睡一觉。”周克在说话的同时捏了一下指甲。
“那就赶紧睡吧。为了我们的宝宝,我也要早点睡。”
陈碧玉边说着,边把她的手塞在了周克的手里。十指紧扣。他们不再说话。周克觉得他太累了。他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他真的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真的结婚了,在一个金碧辉煌的酒店里举行婚礼。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浮起很多面孔:继母的……父亲的……顾义的……蓝兰的……大学舍友的……里面还有一张脸,酷似章子怡。让周克万分纠结的是,连新娘都有两个,都穿着白色婚纱,一个是挺着大肚子的陈碧玉,另一个是瘦骨嶙峋的筱麦。筱麦身上的白色婚纱血迹斑斑,手上的那一束玫瑰也沾满泥巴。筱麦身旁还有一张手术台,上面坐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长得非常好看,可惜一言不发。他的眼睛很大,仿佛可以容纳整个宇宙,还钻石似的闪亮透彻。过了许久,他突然张开口,望着周克喊了一声:
“爸爸。”
2012年3月12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