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时,赵宇文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周克以前觉得这个人有些造作,现在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心头不由得一热。
“我也没有想到他会走到这一步。之前听说他要出去旅行,我以为他过得蛮好的,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卡夫卡都没有自杀,长风却……”周克有点说不下去了。
“是啊。他这个人,一直是有点疯疯癫癫,难分真假。其实他没去北方,而是到了广州。中间他和我联系还蛮多的,我也知道他在那儿经历了一些不开心的事情,不过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
“长风到底遇到什么事了?”周克问道。
“去广州时,长风坐的是火车。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女孩,在广州念书,据说是我们市的第一个文学博士。当时市政府主办的报纸还做了一个关于她的报道。我在那上面见过照片,人长得还可以,特别是那眼睛,蛮有灵气的。她是研究当代新诗的,和长风聊得很投机。后来两个人都有些困了,便想着趴在那桌面上睡一会儿。在半睡半醒之间的长风伸出双腿,把那女博士的腿给夹住了。也不知道那女孩当时是什么状况,不但没有拒绝,还很配合。长风说,她穿着旗袍,给人很大的想象空间,他当时都快激动坏了,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了一夜。他还写了一首诗给这女博士,叫《暗黑中发光的身体》。”
“他一直是这样,死性不改。” 周克也忍不住笑了,笑完后又有点忧伤。
“是啊。他本打算去青海重访昌耀的足迹,结果因为这个女博士,就暂时留在广州了。听长风说,这女博士是个百变女郎,每次出现,造型都不一样的。她导师名气很大,是有话语权的人。她也挺能混的,和广州那边的诗人很熟,还介绍长风给他们认识了。他们经常在一起K歌,喝酒,朗诵。长风的嗓音好,唱汪峰的歌很带劲,又因为是女博士带来的人,他们对长风也都还不错。刚开始的时候,长风觉得在广州蛮快乐的,过些时候就开始觉得有压力了。你知道的,广州那边的诗人有时候也疯狂,却是很务实的。他们喜欢诗歌,同时也有好工作,有不少在物质基础上是很扎实的。而长风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他也慢慢觉得,大家表面上对他蛮热情,其实骨子里是小看他的。不是因为诗歌写得不好,而是没钱。他想走,却舍不得离开那女博士。有一次他喝得有点多了,有人说要和他合唱。他不愿意,那人一再坚持,还说,今晚是我买单,都说吃人家的嘴软,你这家伙的嘴咋还这么硬呢,还真以为自己是汪峰了。长风就有些恼火了,拿酒泼了别人一脸。那人气坏了,举手扇了他一巴掌,让他马上滚。因为这件事,女博士和长风也翻脸了。那晚长风醉得很厉害,都不省人事了,她却把他扔在马路上,让长风在马路上躺了一夜,再也不肯见长风。长风实在没办法,只好又回来了。”
“这也太过分了!”周克的眼睛红了。
“是啊,都说这世上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女博士。那女的压根儿就不是人!我今天托广州那边的朋友找到了她的电话,臭骂了她一顿,把她都给骂哭了。她又反过来骂我,骂长风,说长风就是个疯子,不知道天高地厚,自以为是什么恶魔诗人,以反叛的方式追求幸福的撒旦,还自己给自己写了三份授奖词。一份是诺贝尔文学奖的,一份是鲁迅文学奖的,还有一份是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真是个婊子。我就从来没有这么骂过人。”
“话不能这么说,长风也有他的问题,像他这个样子,换了谁都受不了。”听到赵宇文这么恶毒地骂人,周克忍不住回了一句。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
“兄弟,还有件事,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其实,长风有点喜欢你。我不是说过你像兰波吗?他后来和我说,如果你是兰波的话,那他就是魏尔伦。他对女人疯狂得很,哪里像是个‘同志’呢。我以为他是说笑的,就没有放在心上。你后来和我们的来往少了,长风和你弟弟周阳倒是熟络了起来。长风曾带着周阳,还有周阳的同学,和我一起吃过饭。长风对周阳很照顾的,我以为,这是因为他是弟弟的缘故。他从广州回来以后,我们曾聚过一次会。我本想喊你的,他说不用,照旧是把周阳带出来了。那天他喝醉后竟然亲了周阳一口,还搂着周阳不放,说他自己是魏尔伦,周阳是他的兰波,波波。挣脱开来后,周阳当场就踢了他一脚,自己也跌到一旁就吐了……”
“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连周阳都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周克忍不住吼了一句。
赵宇文白了他一眼,想要发火,结果还是忍住了。
周克也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发火,主动给他点了一根烟,算是道歉。
“我还要去一趟医院,先走了。”
“去看周阳吗?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我刚刚见过长风的爸爸,他也想知道长风这次是怎么一回事。你再找人打听打听长风的事情。如果他爸爸问你的话,你别说真话,我们合计着,想一个好点的理由。另外我们再想个办法,给长风弄个纪念会,弄个西式的,既然他一直活在对西方诗人的想象里,我们就替他圆一个梦吧。”
“好的。那我等你电话。具体怎么做,下次见面的时候再好好商量。这年头,大家心里的烦心事都太多了,没有哪个中国人是高兴的,兄弟你也多保重。”
7
市人民医院住院部八楼。
周克走进病房的时候,他继母正倚着周克父亲闭目养神。
“你来了。”
周克看着继母把头从父亲肩膀上抬起,和他说话。
“碧玉刚走。”周克父亲的话接踵而至。
周克朝周阳床铺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望着两张苍老而憔悴的脸说:“他怎么样了?”
“还好,医生说了,就是过量喝酒而已,没有什么大碍。”
周克继母边说边起身,给周克拿了一瓶麦香味的牛奶。周克顺从地接过,很快就喝完了。因为喝得匆忙,嘴角还残留着一滴白色的奶。
周克在病床旁边坐下,听他们交错地讲述周阳的情况。过了大概半个小时,问题突然由周阳转向周克。
“周克,过不了多久,你就要三十岁了。都说三十而立,你也是时候成家立业了。”
周克静静地看着继母的脸。继母让周克想起意大利插画家克莉斯蒂纳(Cristina Rinaldi)为王尔德的小说集《人面狮身的女子》所配的插图,让周克想起插图里的青鱼,遥远的青鱼,能看懂人的心思的青鱼,善良的青鱼。
周克看着老青鱼的脸,不说话。
“成家立业,成家总是在立业前的。你和碧玉的事情,我们已经听说了。她是个非常好的孩子,美丽大方,聪明懂事,还在一个这么好的单位。你这一辈子,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可是在娶老婆这件事情上,你是很有福气的。千万别把她放过,要不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继母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对周克说。
周克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结不结婚,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碧玉的意思,我已经问过了。她没问题,就等着你求婚了。至于她父母那边,我想问题也不大。碧玉已经有了你的骨肉,到了这时候,我想他们是不会继续为难你的。”
“刚才碧玉说了,想让你考公务员。这也是她父母的意思。碧玉她爸已经说了,他也是公务员,虽然权力不大,但也认识一些人,你要考的话,他一定会尽量帮忙。”周克继母刚刚说完,周克父亲随即见缝插针似的补了上来。
周克照旧是不说话。也许是因为发现缝得不够严密,周克父亲又不失时机地补了一针:“我觉得他们的想法很好。看得出来,也很重视你这个未来女婿。”
“还是考一下吧!公务员是金饭碗,考上了以后,你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周克觉得父亲和继母的话太结实了,没有留下任何缝隙。他只得继续保持沉默。
就在这时候,周阳醒了过来。
“妈,是大哥来了吗?”
“是的,你大哥来看你了。”
周克把视线转向躺在病床上的周阳。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第一次抱周阳的情景,那时候周阳哭得厉害,让周克觉得周阳和他一样,不愿意和对方和平共处。
“大哥,对不起,我酒喝多了,现在起不来。”
“没关系,你继续躺着吧,先好好休息。”
周阳又问:“你是不是刚出车回来?”
“是的,到外地去了两天。今天刚回。”
“替我向大嫂问好。”
“你大嫂刚才还来过呢。看你睡着了,就没有喊你。你看,大哥和大嫂对你多好,你也不争气一点,老要他们替你担心。”周阳母亲插了一句。
说完以后,她又面对着周克说:“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周克顺从地点了点头。
“周阳,先好好读书吧,别写诗了,”周克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只要你还在写,你就会继续痛苦下去,别再写了。”
8
再次回到街道上时,很多店铺都已经关门,街道上人影稀疏。
走在周克前面的是两个年纪在十五岁左右的男女学生。他们并肩走着,不说话。女学生一身时下流行的韩国风打扮,手里拿着一杯优乐美奶茶,边走边喝。一直走到一家七天连锁酒店门前,女学生才扔掉了手中的奶茶。进酒店前,女学生看了周克一眼。周克捏了一下指甲。指甲是软的,像是放在温水里泡了一百年,整只手也都是软的,周克突然觉得很无力。
他继续往前走,街道上到处是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一只肥胖的老鼠正在一堆垃圾前,用爪子掏啊掏,寻找它需要的食物。周克走了过去,它也丝毫不惊慌,一副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若犯我我必犯你的姿态。
再往前走,周克又遇到了一只老鼠。和先前的那只一样,它正用肮脏的爪子在垃圾堆里掏啊掏,同样的兢兢业业。它早已发现周克,却照旧是不怕。就在这时候,暗角里闪出了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弯成九十度的背上驮着一只黑色的塑料袋,看上去很丰满,内容很多。老太太手里拿着一根锋利的铁棍,这是她的拐杖,是她捡垃圾的工具,此时还可以用来驱赶老鼠。老太太在那只敬业的老鼠跟前挥了一下铁棍,钢铁的尖锐和锋芒,将老鼠吓坏了,转眼逃得无影无踪。把老鼠赶跑后,老太太含糊地嘀咕了一句,捡起一只易拉罐,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