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员工以一种既有礼节、又不乏激情的语调讲了半个小时。紧接着上台的,是一位来自某知名大学的教授。这位古典文学专业的教授原本名气并不大,今年上了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想不到一下子多了许多粉丝。据陈碧玉说,这次请他来讲学,他们公司是花了不少钱的。今晚他讲的题目是《〈孙子兵法〉里的人生智慧》,明天早上则是讲《如何向〈厚黑学〉与〈狼图腾〉学为人处世》。周克听了一会儿,觉得有点不是滋味,便没有继续听下去,悄悄地退了出来。
出了宾馆大楼,他再次走向海滩。头顶上的月亮更圆了,正照耀着亘古的空旷。通往渔村的路,他已经走了很长的一段。因为不想重复,他决定往渔村相反的方向走。
5
夜晚的海滩上,游人没有白天那么多,周克却还是不时地遇到一些缠绵的情侣。有的照旧是西装革履,衣裙飘飘。有的则穿着沙滩裤和牛仔裙。在周克左侧的,是一片防护林,另一侧是微微起着浪的大海。往前方望去,可以看到一座灯火辉煌的娱乐城。看样子,那里挺热闹的。
周克走了过去。
走到娱乐城才发现,空旷的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他再次目睹了奇怪的相遇:广告车和救火车的相遇。并非是发生了车祸,这种相遇周克下午时已经见过了。让周克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有外表像救火车的广告车。火烧火燎和叫嚣张扬,在它身上同时得到体现。车厢部分是折叠式的,可以伸展成平面,作为舞台使用。
周克挤进人群,在一个能够看得见舞台的地方站住了。红色的舞台中央,站着一个身穿低腰裤和V领T恤的年轻女孩。女孩的腰身很瘦,脸蛋却是丰满的,典型的魔鬼身材和天使面孔的结合。她手拿白色麦克风,正对着海风肆意地挥洒着语言的碎片。周克听明白了,这是一家饮料公司在为他们刚推出的水蜜桃口味的饮料做广告。女孩自我介绍说,她叫“水蜜桃宝贝”。从女孩口中喷发出的“水蜜桃”这个词,使得周克忍不住把视线聚集在她的脸上。经过肆意修饰的脸,红且白,的确有点像水蜜桃。
水蜜桃宝贝介绍完水蜜桃味道的饮料,暂时走下了舞台。取而代之的,是五个头戴白色运动帽、身穿黑色T恤和宽松牛仔裤的男生。他们走到简陋的舞台中央,各自摆了个Pose,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台下的观众,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等了大概两分钟,音乐才响起。先前一动不动的男生开始飞速地做各种动作:屈膝,伸展手臂,往后走,向前跳,左脚放在右膝后,右脚放在左膝后,合并双膝,向右跨步,向左跨步,手臂围绕头部画圈。左手往右膝打,站起,左手撑地,站起,双脚交换,向右跨步,手臂围绕头部画圈。右手往左膝打,右手撑地,向前跳,再向前跳,往后走,再往后走,向右跨步,向左跨步,右脚放在左膝后,左脚放在右膝后,右手往左膝打。
周克看着他们跳,跳,一直跳。可能是这音乐太棒了,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开始晃动腰身。有人在周克身后顶了他一下。这显然是一个很猥亵的动作。周克很生气地回过头去。原来是一个和周克一般高的男生,看到周克那满面的怒容,那男生说了声“对不起”。周克正打算劝告他“小心一点,不要太激动”,他的左脚又被另一个人踩了一下。已经酝酿好的话,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更让周克恼火的是,很快又有一个人异常合拍地踩了一下他的右脚。
周克这才后悔不该跑到人群当中去。被困在人群里,要想挤出来也不容易。好在音乐停止了,舞台上的男生再次摆了个整齐的Pose,在如雷的掌声中走下舞台。
水蜜桃宝贝迈着无比轻盈的脚步,回到舞台中央,以无比煽情的言辞介绍那种水蜜桃饮料。
6
水蜜桃宝贝再次退居幕后。这次走上舞台的是五个女性舞者,周克的注意力,也不由得再次回到舞台。她们身穿蓝色短裙,卷发,脸上的每一部分都经过精心修饰,身材也是好的。她们试图通过统一的服装和化妆,来消除彼此的差别,成为同一个模式的人。舞台需要她们实现一体化。
音乐再次响起。舞蹈服上缀着的饰物,开始映照出流动的光。那是柔情似水的光芒,同时是热烈似火的光芒。那是带着美的光芒,同时是带有色情暗示的光芒。其中一个舞者,有一副好看的肩骨。在月光的映照下,瘦瘦的肩骨成了白色的象牙。周克真想伸出手,摸一摸。他轻轻地捏了一下指甲,目光依然专注地投射在那个瘦瘦的舞者身上。
周克旁若无人地看着她跳着,舞着,无视其他舞者,无视身旁的观众。那种专注,让周克得以重返记忆之河。河流绵长,缺少光,河面有些幽暗,非常模糊。周克什么也看不清。后来,他突然醒悟过来,差点没有喊出声:那个有着美丽肩骨的舞者,竟然是筱麦。
仿佛是等了一个世纪,才终于等到那一支舞结束。
周克扒开身边的人,冒冒失失地向舞台的方向撞过去,在行进的过程中不知踩上了多少人的脚。依然沉浸在欢乐中的观众,有的怒火中烧地骂“他妈的”,有的气急败坏地骂“疯子”,周克却管不了这么多了。
他多少有些艰难地爬上了舞台。
“筱麦。”
听到有人喊她时,筱麦脸上还带着笑意。看到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周克,那脸上的笑马上凝固,整个人都呆了。
7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原来,外表像救火车的广告车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帐篷。
筱麦再次出来,已经是二十分钟后。
不远处的大海,此时风急浪高。海滩上仍能看到一些人。有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和一位长裙飘飘的女士,正在月光底下深情相拥,看起来有点像琼瑶言情剧的味道。
筱麦领着周克离开海岸线,沿着一条模糊的小路走进了防护林。海浪的声音低了一些,暗黑中隐约传来一个女人的呻吟声。也许是察觉到了周克和筱麦的存在,那声音突然消失了。周克忍不住朝四周看了看。不远处的沙地上,有一截白白的肉。再细看时,竟是两个重叠在一起的身体。他们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等待周克和筱麦的脚步走开去。
筱麦突然停了下来。
出现在周克面前的,是一栋带有花园的别墅。白色的房子,正静静地躺在乳白色的月光里,周克有些恍惚了,像是进入了一个梦境。
“先进来吧。”
周克按照筱麦的指引,走进了别墅。关上门,四周暗了下来。不过那黑暗只存在了一瞬间,吊灯散发出的玫瑰色光亮,轻而易举地驱散了它。紧接着,一个富丽堂皇的世界,在周克眼前展开了。这房子,比周克先前想象的,还要豪华。
筱麦给周克沏了一杯茶:“先喝点水吧。”
她也坐了下来,和周克坐的是同一张沙发。那沙发却是长的,两个人之间有一段距离。
“好久没有见面了,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着。你还好吗?”
筱麦看着熟悉的嘴唇对她张开,问她话。
她含糊其词地回答说:“还好。”
她也问他过得怎样,他也照旧是说:“还好。”
两个人草草地聊了一会儿。
筱麦建议说:“先去洗个澡吧,大家都累了。”
她把周克领到了一个房间。那房间也大,家具和家具之间隔得很远。
筱麦跑过去开窗。
刚把窗户打开,风就跟着进来了。挂在窗棂上的风铃,在风之手的抚摩下,开始“叮叮叮”地响了起来。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拿换洗的衣服。”
周克坐了下来。书桌上摆放着一只木质的相架,里面有一张男人的半身像。一张饱满的脸。男人额头的草地,和周克的一样,有一角已经在岁月中流失。留着短头发的他神采奕奕,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功成名就的圆满。
又是一位成功人士。
这张脸,周克是认得的。脸的主人和周克一样,同属一个地级市。他曾在市政府里拥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还有一个儒雅的称号:官员作家。政府的领导班子因为腐败问题,最近刚刚进行了重组,他也因此而落马。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文化人觉得挺可惜的,说,现在做官的,有哪个不贪。而在掌权的人当中,他是相对重视文化的。
周克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和他在这样一个场合相遇。
过了一会儿,他把视线从照片上移开,开始浏览书架上的书。周克不喜欢把自己的书放书架上,看来他也一样。周克记得,他的每一本书都是用红色的封面,序言也都是他妻子写的。官职比他本人还要大的妻子在书里面没有使用“丈夫”、“先生”一类的字眼,而是称呼他为“同志”。这里也没有所谓的红色经典,一本都没有,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昆德拉、鲁迅这些人的倒是不少。甚至还有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真想不到,在公共场合总是表现得自信十足的他,竟然也喜欢这些绝望气息浓重的作品。
筱麦进来了。
“这是换洗的衣服,你先洗个澡吧。”
周克看着她递过来的睡袍,迟迟没有接。筱麦愣了一下,突然想明白了,有些暧昧地笑了一下,说:“放心吧,这是新买的,他还没有穿过。”
周克这才伸手接了过来,转身走向浴室。
他打开龙头,听任温热的水从头部顺势流下。
在浴室里待的时间有些长。出来时,筱麦正站在窗台上晾衣服,身上同样穿着睡袍。看样子,她也已经洗完澡了。
从书桌经过时,周克发现,木材质地的相架,还有男人的照片都被撤掉了。
8
他在书桌前坐着,看筱麦用电吹风吹头发。
“你也吹一下吧?我看你的头发也还是湿的。”
他顺从地接过来。
等他把电吹风关掉,筱麦已经把自己的头发梳好了。周克的头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修理,看起来有点乱。看着他那略带颓唐的样子,筱麦的手颤了一下,忍不住走近了一些,无声地替他梳头。
木质的梳子,一次又一次地穿过细细的头发。
梳理完毕,筱麦把手放在周克的前额上。经历了水土流失的一角,比别处的,明显要光滑。
“克。”
筱麦的声音,异常轻柔。作为回应,周克抬起头,同时闭上了双眼。
“你的发线退得好厉害。”
周克的眼皮动了一下。他转过身,把她抱住。筱麦的下颌,轻轻地贴在了周克头上。
“麦子。”
“嗯?”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筱麦苦笑着回答说:“这说来话长了。”
“离开学校以后,你到哪里去了?我好替你担心,当时都快崩溃了,你知道不?”周克哽咽着说了一句。
“我来深圳了。其实那时候,也只是想着出来散散心,并没有想着放弃学业。可是出来以后,就发现自己没有勇气回去了,不知道该怎样从头开始,该怎样面对你、面对其他人。那时候,我只想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那么多人认识我,不必刻意隐瞒自己不开心的事实。对我来说,深圳是个很好的地方。这个城市很新,适合疗伤。可这是有前提的,那就是我不必工作。等到我必须开始为房租、为生活而发愁的时候,我和这个城市,就不是那么合拍了。深圳是一个竞争很激烈的地方,名牌大学的毕业生都多的是。而我在离开学校的时候还没有毕业,没有学位证、毕业证,也没有四、六级证书,什么都没有。我找的第一份工作,其实是帮人打字,后来又去一间酒店做前台。可是这样的工作,收入都太低了。后来,有人介绍我进了一个歌舞团,在各种晚会和活动中跳舞。这个歌舞团不是很正规的,我们常常需要穿着很暴露的衣服进行表演,只有这样,才能吸引观众的眼球。刚开始,我也放不开,却也慢慢地习惯了。糟糕的是,后来这个团被停掉了,我和另外一些朋友只好再换地方,到夜店去跳。”
“你和他是在夜店里认识的吗?刚才,我在房间里看到他的照片了。”